第83章 老的是狐貍,小的也不好……
梳理完所有前因後果,洞悉全部真相後,尹敘腦子裏只有兩個字。
荒唐。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卻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騙得團團轉!
那是他親生的,從小瞻仰甚至在心中樹為目标的父親啊!
所以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父親,所有的考量全部從父親給的“真相”出發!
所以他才會從一開始就站在隴西的對立面,對雲珏永遠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态出現!
如果不是聖人和兩位長輩在前,尹敘此刻只想痛快的打砸一番,指天誓日的痛罵一頓。
事實證明,遭遇這種事情還能不爆粗口的,那都不正常。
同一個夜晚,終于被雲珏釋放恢複行動力的趙程謹在被及時趕來的尹相告知真相後,氣的又摔了一個心愛的青瓷。
“荒唐!”
趙程謹原地炸了。
“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是我不配嗎!?”、
彼時的尹相一改他們先時見過的嚴肅冷漠,臉上竟添了幾分老人家特有的慈祥和耐心。
尹相看一眼從剛才就乖乖縮在一邊安靜坐好的雲珏,“不偏幫的說一句,但凡你今日知道真相後,能有你姐姐一半從容,本相都會覺得你父親不該瞞你。可你瞧瞧自己激動成什麽樣了,啧,還是年輕不能擔事兒啊。”
其實尹相誤會了,雲珏因為近幾日都睡不好,晚上又打了一架,這會兒早就困了。
她不是不想跳起來大吃一驚,純粹是沒力氣,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結果尹相一句話,把趙程謹的火燒到了雲珏身上。
“等等,憑什麽對着你就說真話,對着我就說假話!?”
趙程謹要氣死了。
難怪她這麽淡定的接旨,以她的性子,怎麽可能接受和親!
“這不公平!”
雲珏被他吵得耳朵疼,小拇指掏掏耳朵:“其實,他們原本也沒打算告訴我的,可以同他們賴嘛。”
……賴?
趙程謹的眼角抽了一下:“賴什麽?”
雲珏打了個哈欠,調子拉得軟軟長長:“比如,你明知一路兇險,可親長卻要你吃好喝好,不要多想,這就很奇怪。這時你便可以耍賴,若是不告訴你實情,讓你在長安因不知實情做了錯事,可不要怪你之類的。”
她兩手一攤:“他們一聽,就會覺得還是告訴一下實情比較好,我就是這樣賴到的呀。”
雲珏每多說一句話,趙程謹的臉色就白一分。
什麽?
他們告訴你,這一趟只需要吃吃喝喝就好!?
可父親打先就告訴他,這一趟兇險萬分啊!!!!
趙程謹之前一直被雲珏控制,這會兒氣的手腳都開始發軟。
他一邊撐着座位扶手,一邊捂住胸口:“我要回隴西,我要問個清楚!”
這麽想着,趙程謹又讓流芳端來一碗參湯,咕咚咕咚喝下去,轉身回去睡覺了。
先好好休息,才有力氣鬧,氣死他了!
折騰了大半夜,整個将軍府終于重歸平寂。
雲珏目送着趙程謹離開,目光一轉,和尚無去意的尹相大眼瞪小眼。
雲珏:呃……您還有事嗎?
尹相的确沒打算走,他觀察雲珏很久,眼下只剩她,尹相親手為她添了杯熱茶醒神,一把蒼老的嗓音在靜夜中平添安撫:“小姑娘家家的,吓壞了吧。”
雲珏臉色微變,抱膝坐着不說話。
論理,雲珏不該知道秦懷月今夜偷襲,但她卻早有準備。
所以,稍微推測便可知,不是她在防備秦家,而是恰好在她有所防備時,秦懷月一頭撞了上來。
換言之,今日來的若是聖人的人,亦或是別的人,她也一樣會做此反抗。
到底是二八年華的少女,據說也是隴西捧在手心長大的,不似她的哥哥嫂嫂那般在營挂職受千錘百煉,她頂多就是習習武,聽聽課,比一般世家貴女知道的多那麽一些,又經歷過多少風雨?
若是早早知情,便不難知聖人對他們軟禁也好,看守也好,都是變相的保護,放着秦家人對他們下手。
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人都當他們是被雲趙兩家抛棄的棋子。
她心裏真的一點都不害怕、不擔心、不懷疑嗎?
她可曾想過,大局當前,自己也可能被欺騙,或者被舍棄?
也許她真的懷疑過,雖然那種一閃而逝的念頭壓根不會影響到她實際的選擇,然午夜夢回,恍然無助時,這種惴惴不安最是磨人。
所以,以她的年紀和閱歷,能穩穩當當的紮根于此,平平靜靜的接受安排,只因親長的那一句話,到最後都毫不猶豫按住早已躁動不安的表弟,已經很難得。
少女悶悶不言,尹相也不在意,他心裏已有了數。
“你與三郎的事,或許老夫該賠個不是。”
在道出聖人與隴西種種安排時,尹相也如實吐露了對尹敘的诓騙。
然而,雲珏只是怔了一下,便再沒有任何反應,尹相這才要單獨留她說一說話。
“所以,你怎麽說?”
雲珏想了想,平靜的說:“相爺應當先給尹敘賠個不是吧。”
你都把他騙得這麽慘了。
尹相眼觀鼻,鼻觀心:“這自然會有的。本相問的是你。”
他點到即止:“此前長安城的傳聞,老夫多少聽說了些,三郎他,最後還是拒了你。”
其實尹相更想問,你當時是不是害怕啦?
你想看看我兒能否把你從和親的水深火熱裏救出來吧?
雲珏默了一陣,不答反問:“相爺為什麽問我這個?”
尹相想,當然是因為,如果你這樣想了,我就得解釋清楚。
那種情況下,尹敘被诓得思路都歪到姥姥家了。
別說你和尹敘只是同窗之誼,就算你們已經定了親,尹敘也得退親!
然而,瞧見少女一張小臉沒有半點神采,尹相到了嘴邊的話又壓了回去,變作一聲嘆息。
良久,他緩緩道:“老實說,此前隔開你和尹敘,本相的确有些私心。”
“世交之情可以促成姻緣,但若讓兩個不合适的人湊在一起,上一輩的一廂情願,只會促成孽緣。”
“三郎與他兩個哥哥要走的路又不同,他所娶的人,理當有一份獨到的擔當。”
“望你也體諒體諒老人家的心情,當初,的确是有些考驗你的意思。”
“此事中,你表現得遠比本相想象的要好,即便從前對你一無所知,如今也大概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只是不知,你還想不想做那個與他相互扶持之人。”
老人家的懇切之語,在這夜間染上了一絲讓人容易憐憫的可憐。
然這份懇切的誠意在靠近面無表情的少女時,似被一堵無形的牆給隔開。
雲珏打了個呵欠,“我……”
尹相的眼神都動了動,嗯,你什麽?慢慢說,想好了說!
雲珏:“……我有點困了,我一困吶,腦子就不能想事情。”
說着,她露出比尹相還要高出三個臺階的懇切姿态:“相爺,我可以去歇歇嗎?我太累啦。”
同樣的姿态,只因是面前柔弱的少女做出來,又多添了三分憐色。
但凡是個人,都不能抓着這麽個剛剛經歷劫難般考驗的少女問話,還不許她休息。
尹相撫了撫胡須,輕笑一聲:“也罷,來日方長,你先好好睡一覺,再細想想。”
他目光矍铄的盯着面前柔弱無助的少女:“此事是本相有虧,本相認。”
雲珏揉揉眼睛,倦色更濃,渾身上下都像在說:真的好困哦,困到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尹相終于放行,雲珏乖乖起身見禮,麻溜的走了。
跨出房門時,少女輕輕轉眼,看向留在屋內的長者,前一刻還浮在眼中仿佛化不開的倦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勁勁兒的眼神,仿佛在說:這就想亡羊補牢?你想得美!
尹相似有所感,忽然轉頭,那眼神仿佛在說,怎麽,這是又想好了?
同一時間,雲珏重新恢複倦倦的樣子,揉揉眼睛,沖尹相一笑,扭頭就走。
少女走出門,尹相甚至聽到了那輕輕地,極為不屑的一聲“嘁——”
尹相默了默,忽然沉沉笑了一聲。
老的是狐貍,小的也不好糊弄啊。
不拒絕也不答應,分明是将他打算在尹敘趕回來之前先把她這樁事解決的目的看穿。
這是壓根不給他亡羊補牢的機會,等着看尹敘回來同他鬧啊。
裝的有模有樣,就是那看戲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笑完,尹相又從容的給自己添了些茶,喝完了才起身。
走出房門,瞧見天邊隐隐泛起的天光,尹相又笑了笑。
這樣的丫頭,做個兒媳婦,倒也有意思,就是太精了,而且……這也不是對着未來公爹該有的态度啊。
他還是先想想怎麽應付老三叭。
這孩子,八成一聽到風聲就會殺回來。
啧,頭疼。
當初怎麽就想出這麽個馊主意了呢……
知子莫若父,尹敘的确恨不得飛身入長安,該審問的審問,該賠罪的賠罪。
然而他到底沒有徹底亂了心智,六神無主。
魏王和趙王雖已落網,但是後續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趙喆在當天夜裏談話完畢後就轉道折回隴西處理即将入甕的叛軍。
而雲庭則要抓緊時間肅清江南諸道和河北道的殘餘勢力。
如此一來,江南諸道,河北道,隴右道,大半江山才算真正收歸聖人手中。
這種情況下,聖人也不屑于再去挑弄關中諸道被世家貴族抱守的那點勢力,那是他們最後握在手中的安慰,也是聖人穩住他們的條件。
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一路上,聖人不眠不休,尹敘也陪着不眠不休。
魏王和趙王背後還有徐家和衛家,罪名定下去,當中還牽扯多少人,哪些人必須得死,哪些人罪不至死甚至還有些用,哪些人可能這次死不了,但熬一熬總能把他熬掉,都得在發動之前理清楚。
這時便可得見,乾盛帝當日将尹敘摘出來,讓他在治吏之法上多下功夫的決定早有深思。
而尹敘雖然暗地裏一直在查隴西的事,對聖人交代的任務卻并無疏忽錯漏。
就這樣不知疲憊的忙碌着,快到長安之前,乾盛帝從車馬裏要看長安方向。
“述清,朕忽然明白,當年皇兄為何喜愛與你談論詩詞。或許那真的是他忙碌無盡頭的生涯裏唯一的消遣和輕松。”
和隴西的局,他耐心的攢了兩年,一朝引蛇出洞,滿以為是結局落幕,但其實下一場戰役又接踵而來,讓人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乾盛帝含笑看向與自己年齡相差無幾,也算是一同長大的知己:“你為皇兄效勞時,只需做個風雅潇灑的文壇才子,一字千金,受人追捧,如今換成朕,怕是要舍了那份風雅潇灑,吃苦受累了。”
何止是沒有那麽多閑暇。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甚至要做一把刀,幫他一起劈開新途,締造太平盛世。
尹敘輕輕垂眼,似在思索回應。
年輕君王的一番話,輕易在青年心中攪起一股蓬勃的戾氣。
他曾體會過高門出身的浮華榮耀,也浸浴在缥缈文海中受盡贊譽。
可這些,并不能讓他握住生殺大權,在任何意外中都有守護一份周全的力量。
無論雲庭和趙喆是何說辭,他都從父親荒唐的舉止中體會到了幾分深意。
他終究太年輕,甚至不曾真正經歷欺騙與背叛,考驗與挫折。
對原本就高貴而驕傲的人來說,哪怕只是一個小跟頭,就足以讓他長足記性,再不敢犯。
新君給他的這條路,注定充滿荊棘坎坷,并不好走。
但只要走到頭,他這一生,都不會再經歷今朝這樣荒唐的事。
也沒有人敢對他做這樣的事。
有生以來,尹敘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渴望權利。
青年眼中陰暗深藏,搭手作拜,正色道:“臣早已不想做什麽文人雅士,也并不留戀什麽風流富貴。食君之祿,臣願為陛下,為社稷,為百姓,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新君看了他許久,終于在淺淺的疲色中露出欣然的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