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你說得對
抵達長安的前一刻,尹敘終是沒有忍住,問了雲珏和趙程謹的情況。
照這個情況,回了長安他未必有閑,須得穩住局面後才有機會想別的。
雲珏的事就像是梗在他心頭的一塊帶韌的石塊,上不去下不來,磨得他難受至極。
乾盛帝倒也不覺得尹敘關心這些有什麽問題。
畢竟和親的事還沒解決,尹敘不問,他也得給雲庭和趙喆一個交代。
年輕的君王彎唇笑笑:“秦家在長安的人已有尹相處理。至于和親……朕只是下旨冊封雲家女郎為長寧公主,朕的義妹,但從未親口說過,是為和親而冊封。”
“此次雲家趙家立下汗馬功勞,多年來亦是忠心耿耿,雲家女郎來到長安後,朕覺得與她一見如故,十分喜歡,收為義妹有何不可?”
尹敘靜靜聽完,其實并不意外。
當乾盛帝向雲、趙二人承諾會處理此事時,他就仔細想過和親這件事的全部過程。
不得不說,聖人和隴西将氣氛烘的太到位了。
當日魏王自以為等到時機,讓谒鐵部送來和親請求,聖人根本什麽都不用說,朝廷已自動自發認為,這個和親就是針對隴西而來,甚至将谒鐵部的動機安在了聖人身上,認為是他安排。
只因為他要對隴西動手了。
當時朝中也有反對的聲音,乾盛帝身在其中,依舊沒有明确表态。
之後他放任朝上争執吵鬧,一道聖旨賜到将軍府,字裏行間只有冊封之意,半句不提和親之事,但所有人都将這道聖旨和和親關聯在了一起。
但從頭到尾,聖人都沒有說過要送雲珏去和親,緊緊只是認她做義妹。
其他的,都是朝臣受氛圍所擾,自己腦補的。
當然,被蒙在鼓裏的趙程謹十分配合,直接把宣旨的內侍都關在門外,就更可信了。
明确雲珏不會有事後,尹敘總算放了心。
回到長安後,随着趙王和魏王的事被揭露,朝中瞬間清查出一大片人,人人自危。
乾盛帝籌備多年,又有尹相和雲趙兩家多方配合,辦事效率直線上升,徐氏和衛氏甚至都來不及反擊。
朝中的動作大了,自然會有異樣的聲音。
這時,阮氏和謝氏便站了出來,這兩氏本就是世家中的高門,此刻便起了鎮壓作用。
都說皇後與太後婆媳關系融洽,此事之後,皇後在宮中聲威更重,與皇帝之間也越發濃情恩愛。
外面亂成一團,長安鎮遠将軍府依舊是一片淨土。
雲珏丢了一顆花生米到嘴裏,搖着小酒盞調笑:“謝娘子好手段,這麽輕松便說服了太後,這樣你進宮不就更難壓過皇後了麽?”
這話裏調笑意思濃重,謝清芸瞥她一眼,竟也不反對。
阮茗姝坐在一旁,不樂意了:“我們是來陪你吃酒的,你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清芸敢這麽做,擺明了就是不想進宮和皇後争寵争皇帝。
太後看在眼裏,眼下情況又緊急,自然是要拉攏阮氏一起站皇帝的。
雲珏不樂意了,手指叩叩石桌:“搞搞清楚,分明是你們兩個欠念我家的果酒了,一聽說我還留了兩壺,便巴巴跑來找我讨酒喝!這裏又不是隴西,我庫存有限,自己藏起來小斟小酌不香嗎?”
“欸——”謝清芸挑眉:“酒不搶,還真不香。”
她笑笑,飲下盞中果酒,那股酒香和清甜盈滿口腔時,竟自心底湧上一股類似于“人活着就是為了這一口”的滿足感。
阮茗姝掩唇偷笑,也悄悄又滿一盞。
“咚。”一壺新的果酒放在了石桌上,趙程謹冷着臉在最後一個空位坐下:“最後一壺了。”
雲珏眼珠一瞪,跳起來就要搶,謝清芸眼疾手快,一把拎過:“私藏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雲珏還真不知道謝清芸一個優雅貴族少女竟然貪戀杯中物。
正要和她掰扯,彩英忽然激動的跑進來:“女郎!您看誰來了!”
雲珏袖子都撸起來了,氣勢洶洶的一轉頭,對上了一雙溫柔含笑的眼。
趙程謹愣了愣,連忙起身,謝、阮雖不認識來人了,但也知是長輩,齊齊起身準備見禮。
霎時間,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少女忽然朝那人奔去,撲進對方懷中,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母親——嗚嗚嗚——”
阮茗姝和謝清芸都看傻了。
這變臉也變得太快了,說哭就哭。
何止說哭就哭,雲珏抱着忽然出現在這裏的母親,從嗚嗚哭泣變成嚎啕大哭,本就嬌氣的小嗓門才嗷了兩聲,俨然有些嘶啞,這可把裴氏急壞了。
一邊拍一邊低哄:“怎麽哭了呢?娘這不是來了麽……”
不哄還好,一哄哭的更兇。
裴氏抱着女兒,同後面幾個小輩颔首致意,三人連忙見禮回應。
裴氏指了一下後院房間,意思是帶雲珏先回房,便不與他們多說了。
三人自是恭敬目送。
等人走了,阮茗姝一臉嘆為觀止的表情坐下來:“她什麽情況啊,竟然也是會哭的。”
饒是謝清芸現在的心理狀态強過之前數倍,也有些震驚:“哭的有些厲害,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趙程謹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陰陽怪氣道:“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連她這點狗德行都不知道?沒人的時候,斷了手都自己接回來,沒事兒人一樣;有人的時候,被小石子絆一下都能哭的像是斷了腿。”
說着,趙程謹非常不屑的嘁了一聲:“破伎倆,從小用到大。”
阮茗姝&謝清芸:……
雲珏的變臉絕技,裴氏不是沒見過。可她就是受不住雲珏掉眼淚,回回演回回配合。
只是今日,雲珏的眼淚有些收不住,洶湧到不像在演戲,她趴在母親的懷裏哭了好久好久,像是有無盡的委屈,哭到最後,還開始一抽一抽,連話都說不完整。
裴氏看在眼裏,忽然意識到她是真的在難過。
但她不敢追問,只能一下一下幫她順背。
自從當年将雲珏接回身邊,裴氏對她有愧,一向将她捧在手心裏護着。
雲珏從小到大沒少被帶着北上南下的耍玩,但都是短暫的游行,還有親長陪伴。
雖然來之前就确認過無數次安全程度,也告訴她,這一趟長安之行不用在意任何事,只管吃吃喝喝,高高興興就好,可數年營造的氛圍,讓她被影響心生恐懼,再正常不過。
她怕自己會再一次被舍棄。
可就算心裏再怕,她還是選擇相信。
裴氏聽不得雲珏哭,一顆心都要擰在一起了。
一向在戰場上快意厮殺的女将,語氣裏只剩溫柔耐心:“不是早就同你說了麽,你長這麽大還沒來過長安,到底是天子腳下,繁榮都城,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一年很快就過了。”
裴氏笑了笑:“娘一路過來,瞧見長安有不少好去處,你都去哪裏玩了?跟娘說說。”
不想,雲珏越發往她懷裏鑽,甕聲甕氣的咕哝:“一點也不好……”
裴氏一怔,将女兒抱進懷裏,看着她這番傷情之态,若有所思……
雲珏哭了好久才緩過來,等她不抽搭時,終于問起父親和其他人的情況。
裴氏是在接到折返的趙喆的消息後才趕來的。
趙喆和雲庭同時離開,隴西不能沒人鎮守,趙喆回去後,裴氏就替換過來了。
接下來,雲庭還要處理江南諸道和河北道的問題,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在外跑。
剛說到這,裴氏眼神一震,只見雲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含了一包淚花花。
“這到底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雲珏抱住母親的腰:“母親,我想求您一件事兒。”
裴氏覺得她很不對勁,但這種情況下,除了哄別無他法。
“好,你說。先把眼淚擦幹淨再說!”
……
尹敘回到長安之後,直接從相府搬了出來,一個人住到書齋。
他此番離開長安,王氏滿以為是聖人交代了什麽新的任務,也沒想太多。
可他回了長安卻沒有回府向父母請安,只讓人帶了話給王氏,這就很古怪了。
更古怪的是,以往尹敘敢這樣,尹相早已将他叫到跟前訓斥。
結果這次,王氏還沒來得及深入了解一下情況,就被尹相揪回來了。
“這麽大的人了,還怕他丢了不成?要回來的時候自己就回來了!”
王氏盯着氣勢上明顯短了半截兒的丈夫,若有所思。
從尹敘回來的那天起,每天都會有長安城內有名的吃食或小玩意兒送到将軍府。
雲庭已經出發前往河北道,雲朝毓和妻子也下了江南,裴氏此來也有要配合的任務,見了雲珏後就開始在籌備忙碌,并沒有發現這件事。
而且,這些小玩意兒都過不了第一重院門,就被原路退了回來。
但送東西的人似乎并不介意,次日還會送新鮮的過來。
就這樣過了三日,雲庭那邊已經開始行動,裴氏也要随後支援開始行動了。
面聖那日,裴氏提了一個要求。
希望聖人允許雲珏随軍作戰。
當時,尹敘就站在乾盛帝身邊,手裏還捏着一封正在商讨的折子,一身黑甲的少女走進大殿。
尹敘心中震動,不可置信的看着許久不見的人。
她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以往總是帶着盈盈笑意的眼裏,只剩堅毅。
“臣女願随軍北伐,清除亂黨,懇請陛下首允。”
乾盛帝也很吃驚:“這……”他看向裴氏。
原本雲珏就沒有被□□,現在大局已定,她更是可以自由來去。
裴氏看出聖人态度,主動道:“雲氏守關多年,只有将士,無分男女,臣的兒媳阮氏亦曾随夫上戰場。小女經歷此事,深感磨砺不足,懇請陛下成全。”
乾盛帝想,你們自家都舍得讓孩子上戰場,也一貫有女将先例,他倒是沒有攔着的必要。
眼鋒一轉,只見身邊的青年幾乎要将手裏的折子捏爛,乾盛帝又覺得,這事有點意思。
他笑笑,道:“準。”
下一刻,尹敘猛地看向聖人,眼中擠滿了不贊成,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下方跪着的少女,欣喜作拜:“多謝陛下!臣女一定不負陛下所望,拿上十個八個人頭回來領功!”
裴氏睹了她一眼,是告誡她莫要在殿上放肆。
然乾盛帝并不在意,笑聲清朗:“朕拭目以待!”
……
聽說雲珏要随軍,趙程謹又炸了。
憑什麽她要求什麽都答應她!
裴氏也很為難,趙喆新傳來的消息就是讓趙程謹坐鎮長安接受各地消息,以及繼續讀書。
而雲珏本就沒有被賦予什麽重擔,這孩子嚷嚷着一定要跟着走,裴氏還能把她撇下不成?
至于上不上戰場,拿不拿人頭,那都是後話。
真的有危險,豈會讓她竄出去?
時間緊迫,裴氏寬慰了幾句就去準備了,她們今日就要出發。
雲珏沖趙程謹挑了一下眉,開開心心去準備自己的武器。
趙程謹深吸一口氣,你們都給我等着!
裴氏帶的是自己親自訓練的女兵,乾盛帝臨時給雲珏封了一個都尉之職,旨在輔佐。
臨出發前,彩英前來傳話,說有人請雲珏府外巷道見面。
雲珏正在快樂的打包袱,頭都沒擡:“不見。”
彩英抿抿唇,轉身出去回話。
不告知她來人身份,本也是對方的意思,可雲珏這樣果決的回絕,像是已經猜到是誰。
“尹郎君,女郎正在準備行裝,不便相見。”
想起當日尹敘将雲珏丢在門口的情形,彩英的語氣有些硬,說完就走了。
“等等!”尹敘面色發白,心裏并不意外。
“能否幫我将這個轉交給她?”
彩英一看,是用緞子包起來的物件兒。
她沉下氣:“尹郎君,你既已與我們女郎斷了,那便是斷了,現在藕斷絲連的又算什麽呢?老實告訴你,我們女郎的性子是絕不回頭,您這樣若叫旁人看見,只會給她帶來困擾!”
說着,彩英硬邦邦的屈膝一拜:“請郎君自重。”
尹敘臉色更難看,到最終,這東西也沒送出去。
為了低調行事,兵馬是于夜間在城外郊道集合出發。
雲珏精神奕奕握着缰繩,跟在母親身邊出城,隊伍集合後,便立刻向河北道趕去。
馬蹄滾滾,一路飛塵都被夜色包裹。
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一側許久,青年修長的身影于夜色中靜靜伫立,看着遠去的人影。
這一刻,他腦中忽然回想起當日在竹林與她斷絕的情形。
他說盡了狠話,意在與她斷的幹幹淨淨。
她深感受傷,卻并不哭哭啼啼,只在離開時對他說了一句話——你說得對。
尹敘一直沒想明白,她為什麽會說這樣一句話。
直至今日,他終于懂了。
那日他曾說:“隴西忠心耿耿……你既是隴西捧在手心的女兒,理當繼承這份忠心……”
她在怔然中慢慢露出堅定的神色,随後毫不猶豫選擇接受和親,穩穩堅守在長安,甚至在真相大白的今日,主動請命上戰場。
那日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和今日離去的背影漸漸重合在一起。
尹敘閉了閉眼,只覺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被抽幹了。
腦子裏只有她決然的那句回答——
“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