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肄業生
随着隴西軍再入長安複命,朝中的氛圍已經變了。
乾盛帝此次調用隴西軍,是以魏王和趙王謀逆犯上為名,清理了他們在江南諸道和河北道乃至都中的黨羽。
但對于當年的事,乾盛帝并無起底的意思。
是以,隴西軍和乾盛帝的關系,更像是因為魏王和趙王的事得到了一個短暫的平衡。
當乾盛帝一封聖旨送到軟禁秦懷月的府邸,将秦懷月封為和親公主時,越發顯出隴西和聖人達成此次合作的條件。
八成還是舍不得孩子,遂以此次肅清活動,換雲珏的自由。
而聖人得了大權,不再忌憚隴西,反而更多地依仗起隴西的守衛之能。
倒是雲庭,私底下見到聖人時,先是解釋了雲珏因思鄉心切所以回了隴西,而後又表示,她身上這個長寧公主的身份,怕是有些高擡了,遂欲請聖人收回成命。
乾盛帝聞言,先是瞥了一眼臉色冷清立在一旁的尹敘,然後笑了。
“雲将軍此言差矣,朕當初下旨時便說過,見到雲娘子便倍感親切,心生歡喜,這才認為義妹,從未說過是要讓她去和親。”
“隴西此次再立大功,雲珏更是軍功加身,太後談及亦贊嘆連連,一如她當年風采,便是認她為義妹,又有誰敢說些什麽?”
“再說……”乾盛帝再瞥一眼尹敘,眼裏藏笑:“朕是真心喜歡雲珏這個妹妹,她過了今年,就是不急着出嫁,婚事也該議一議了,連太後都覺得好的孩子,豈能叫等閑人抱得美人歸?朕的義妹,自當配一個好的人家。”
尹敘眼珠動了動,注意起雲庭的态度。
雲庭一提到女兒,臉上的笑容都會多三分,“陛下言至于此,臣再推诿便是辜負聖心了。臣代小女再謝聖恩。”
……
雲庭複命後,得了聖人的賞賜,也要回隴西了。
他離開之前先見了趙程謹一次,毫無意外的,趙程謹還氣着。
之前是趙喆命他留在長安,如今是他自己要留在長安。
此事雲庭也有參與,說是幫着瞞騙也不為過,連勸和的立場都不穩當。
無奈之下,他只跟趙程謹簡單囑咐了幾句,讓他多修書回家。
趙程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應下,親自送雲庭離開,返身折回時,意外的發現了不知何時趕來悄悄站在一旁的男人。
趙程謹眯了眯眼,籠着袖子走過去,譏笑道:“尹侍郎閑得很啊。”
尹敘眼神輕轉,落在了趙程謹身上。
趙程謹打量着尹敘,直接道:“尹敘,你該不會是在這等雲珏吧?”
尹敘完全無視趙程謹話中的嘲諷和不屑,竟直接問:“她真的沒來?”
哈!
趙程謹差點笑出聲來。
“怎麽,你把她丢在将軍府門口,讓她成為全長安的笑柄,還指望她心裏存着癡癡愛戀,明明來了長安卻不敢見,還躲在暗處偷窺你?”
尹敘唇線緊抿,并不反駁,沉默片刻後,他轉身離開。
趙程謹籠着袖子站在原地,等尹敘的馬車看不到穎兒時,他臉上的譏诮散去,目光深沉的看向眼前的長安城。
半晌,他忽然輕嘆,呢喃道:“就算守死在邊關,又有誰看得到?”
今朝隴西與聖人的相互信任,是因先帝與父輩們鋪陳在前。
可若再過十年,二十年呢?
江山再易,物是人非時,昔日的忠肝義膽和生死情誼,還能維持這份信任嗎?
聖人高坐朝堂,再明智也只能看到萦繞眼前的人。
所以,他必須留在這裏。
……
尹敘從書齋搬回了相府。王氏聞訊趕來,喜極而泣。
他搬出去住了幾個月,王氏每日都會讓人打掃他的院子,始終一塵不染。
“三郎啊,你有什麽事,都可以同父母好好說,萬不要再這樣說走就走。”
王氏知道這事的根結在父子二人之間,她也不敢多說,只略略勸了兩句便讓他好好休息。
尹敘沐浴後,換了身松軟的白袍,站在衣櫃前,他無意瞟見一套衣裳,愣了一下。
那是第一次與她相約出游,他精心挑選許久選出的。
可那日,他在沒有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放了她鴿子。
原以為她會生氣委屈,又或是難過落淚,一般女兒家不都這樣麽。
沒曾想,在他匆匆趕到與她對望時,她率先露出的是一個明媚的笑。
她沒哭,也沒生氣,倒是用一個荷包将他折騰的心中五味雜陳,有口難言。
從那日開始,他就在忍耐。
因為深信父親所言,又有種種蛛絲馬跡為這份猜想佐證。
現在想想,從頭到尾,他都不算真正的坦誠相待,與之相對的,是她竭盡全力的真心相待。
她喜歡的東西,總會先想到給他留一份。
她喜歡他,便愛屋及烏珍惜他的一切,哪怕只是他親手制作掉在地上的木牌。
她的情意不唐突也不扭捏,總是盯準時機,一次兩次,見縫插針的擠進他的眼中。
正因毫無保留,所以才格外動人,讓他終是忍不住吻住那雙唇。
可也因為這,讓他從來就沒沒想過,她決然抽身時會是什麽樣子。
尹敘擡手扶了一下衣櫃,另一只手按在心口的位置,一股鈍鈍的酸痛感自心間蔓延開來。
他靠在衣櫃邊,眼底融着濃黑的情緒。
雲珏,我們還沒完。
……
因河北道秦氏和江南諸道都被隴西軍掃蕩清理過,空出許多要職來,一時間,朝廷求才若渴。
很快,聖人先是在國子監中開始了新一輪的監外歷練,用自己的人填補了部分空缺,又在敲定來年科舉的籌備事宜後,将國子監新一輪入學考核交給了尹敘,讓他兼任監丞。
至此,新學的革新算是徹底落定,開始穩步有序運行。
次年三月,國子監考場大開那日,長安城下了一場大雨。
無數滿懷希望的考生跨過門檻勇赴考場,若細細辨認,不乏有身形嬌弱的女子随行其中。
男子和女子是分開考試,考生們匆匆走來,一擡頭便瞧見了一男一女靜靜立在各自的考場外。
男人紫服玉冠,負手而立,明明生的俊美,卻在沉默中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女人白袍高髻,雙手交疊于身前,未施粉黛,卻自含一份高潔清麗。
這二位,便是今日兩邊考場的監考了。
在一片潮濕狼狽中,二人從容不迫的姿态太過惹眼。
有些外來的考生提前打聽過,那位女博士是新學第一批結業學生中的魁首,還是當今太傅的孫女,長安第一才女。
女子結業後,若表現極佳,是可以謀職的!
所以,今年參加考試的女子幾乎不比男子少。
等到考生差不多就位時,謝清芸對尹敘略略颔首,尹敘亦回了個淺淡的眼神,二人幹脆利落的去了各自的考場。
三場考試全部結束那日,長安城放晴了。
讨論完試題且信心倍增的考生,竟讨論起此次監考的那雙璧人來。
“我聽說那位監丞是相府公子,之前在國子監,也是品學兼優的典範,那女博士也厲害,是太傅的孫兒,兩人站在一起可真是般配。”
“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人還陶醉起來,“你們說,女學的博士也會教我們嗎?”
這個話題妙啊,看慣了古板守舊的老夫子,若來個才學兼備的女博士,真是聽聽都讓人想好好讀書!
幾人越聊越開心,仿佛已經一只腳踏進了國子監,重心慢慢偏移到以後的日子。
正因考試嚴格,都是憑真才實學,所以寒門子弟與貴族子弟都有,他們出身不夠好,也不知在那些高門子弟面前會不會矮一截,又或是會有什麽摩擦。
幾個人一激動,忍不住當場抱團,如果被欺負了,大家一定要緊密團結對抗回去!
“嗬……”隔座忽然響起男人淺淺的笑聲,幾人談性正佳,都沒注意。
這頭,阮茗姝沒好氣的瞥了馮筠一眼:“你哪兒來的底氣笑別人?”
馮筠:“那你就當我是在笑自己。”
羅開元一聽,也跟着笑。
可謝清芸不是出來看他們笑的。
“你二人此次順利完成任務,怕是又要加官升遷了,在此提前祝賀。”
一旁,阮茗姝點點頭,一起敬他們。
一口茶喝完,謝清芸直奔主題:“我聽說你們回來時曾繞道至隴西,可有見到雲珏?”
提到雲珏,馮筠臉上的笑都濃厚了,可這笑裏,又多了些複雜的情愫。
他點了點頭:“見到了。”
阮茗姝來勁了:“她當初還在長安的時候就喜歡胡作非為,現在回了自己的地盤,是不是越發作天作地上蹿下跳了?都瘋成野猴子了吧!?”
大概也忘了長安還有什麽舊友,一回去就音信全無。
馮筠眼神輕動,腦中浮現出身穿軍甲,站在城樓上的少女。
“不。”他搖搖頭,明明想形容糾正,可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口,話就改成:“等你哪日去了隴西,見到不就知道了?”
阮茗姝一聽就翻了個白眼:“她自己窩在隴西不出,我為何要出長安?”
羅開元攏拳清了清喉嚨:“那個,其實我有一事不明,至今需要一個能為我解答的人。”
三雙眼睛同時看向他——你講。
羅開元見狀,正了正衣襟,又清清嗓:“長寧公主回隴西,再不入長安,是因為當初那件事嗎?”
這話問的含蓄,但懂得都懂。
不就是被丢在将軍府門口被傳出去當笑柄的事麽。
羅開元雖已在戶部穩穩紮根,平步青雲,但談及雲珏時,骨子裏尚存一份敬畏,稱呼都很小心:“我是這麽想的,若公主真因為這件事成了心結,也不能一直不解呀。”
“長安每日都在發生新的事情,一件蓋一件。你們信不信,我現在出去問個人,誰是長寧公主,他們未必想得起來。”
謝清芸還挺贊同:“誰說不是呢,就說國子監裏的那些同窗,一朝結業便各自安好,新來一批人,舊人的故事就都散場了。”
話題說到這裏,彼此都有些感慨。
同一時間,一道自長安送去隴西的聖旨遞到了雲珏面前。
聽完聖旨,雲珏整個人都蒙掉了。
聖人曰,長寧公主雲珏原為國子監生,雖中途因軍務耽誤,但身為聖人義妹,隴西學生代表,至今都未正式結業,是個肄業生一事實在說不過去,也影響新學學風。
是以,聖人特下旨意,命長寧公主雲珏即刻返回長安,将書讀完,待順利結業後,可自行安排去留。
雲珏眯着眼盯了那聖旨許久,看向送旨的公公,直言不諱:敢問是誰出的馊主意?
內侍欣然一笑,答曰:新任監丞上任三把火,正在整頓學風,意外發現還有長寧公主這條漏網之魚,這才向陛下進言,希望長寧公主能以維護學風為己任,趕緊回去讀書,順利結業。
而那個新任監丞,他叫尹敘。
……
既是聖旨,就沒有違抗的道理。
而且長安還催的挺急。
雲珏當然不肯,原本還打算賴一賴母親,結果裴氏連夜給她打好了包袱,吃喝玩樂的東西全帶上了。
雲珏頓時明白自己毫無反抗餘地。
她蹲在母親身邊,再三确認——這不是什麽新局吧?不會再來一次吧?你發誓!
雲庭和裴氏同她再三保證,這次真的只是去讀書。
最後,雲珏不情不願帶着人前往長安。
為了安撫雲珏,裴氏甚至給她撥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隊,陪她去長安。
同樣是去長安,前後一年的時間,境況已截然不同。
雲珏舍了馬車,一路騎馬趕路。
原本女兒家出遠門趕路都得保護好自己。
可雲珏很久不穿裙子了,一身勁裝利落潇灑,随身一把角弓,拉弓搭箭百發百中,又帶着一隊人,看着就夠不好惹,一路相當順暢。
在抵達臨近長安城的小鎮時,彩英問雲珏是否在此歇腳。
雲珏看着這個熟悉的小鎮,眼底劃過幾絲思緒,然後果斷搖頭:“繼續趕路。”
女郎都這麽說了,其他人自然無二話。
可沒想,隊伍剛出小鎮,竟被一輛馬車攔住。
雲珏在瞄見那個眼熟的小厮時,手指撓了撓下巴,若有所思。
随着小厮傳話,馬車門簾動了一下。
下一刻,一只修長好看的手撩開車簾,男人穿着初見時的衣裳,從馬車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