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博林知道自己有個異母哥哥。在他不多的童年的記憶裏,他進過一處高大的房屋。房屋門後面站着個少年。大人們争吵厮打,那少年就站着看,漫不經心,面無表情。後來他們離開了那處像宮殿的房子。從此以後只要路過高大的別墅,他媽庾霞就擰他耳朵,冰涼的幾根鐵棒子絞着他的耳朵脆骨。他不敢哭,庾霞全身發抖,強迫他擡頭,讓他看:看看,你本來也可以住在這裏,可是你爸爸的錢全被那個老死婆子拿走了!那全是你爸爸的錢!那是我們的錢!
感謝那時候D市窮,而他們能路過的別墅更是少之又少。等各種各樣的別墅群密密麻麻從地理鑽出來,庾霞明顯平靜很多。她已經認命,家裏那個只能躺在床上的男人什麽也沒有。
她少女的夢碎成了一地的油條渣子,在油氣彌漫膩膩歪歪的空間裏,被買早點的人踩得爛如泥。
庾霞看着羅普朗,身體微微發抖。李博林感覺到他媽的異常,擡頭一看,他幾乎看見只能在照片裏一見的年輕英俊的父親走了出來,背對着太陽,慢慢走過來。仿佛那些光是他發散出來的。
太耀眼了。
羅普朗一只手插在褲兜裏,一只手打開火機點了根煙。眯着眼隔着排隊買油條的人外面往裏看。他身旁的人以為他要加塞,不滿地往前擠了擠,不給他留空隙。前面大姐不樂意,轉身一耳光。人群又炸開了,中年漢子叫嚷着“我非禮你?就你這滿臉褶子的!”中年大姐揪着他的領子尖叫,一串兒不知道哪裏的方言。後面的人不耐煩,“要吵滾出去吵!我們還要買早點!”
油條攤子前面沸反盈天,似乎還有人企圖趁亂加塞。庾霞的臉更白了,兩只手的手指攪在一起。李博林明白了那個男人是誰。煎油條的鍋孜孜響着,煎着他的面皮的心。羅普朗應該是沒笑的,他手指間的煙袅袅升起像是在笑,西裝褶皺像是在笑,鑽石袖扣在陽光底下一閃一眨眼,笑眯眯地欣賞這生命力頑強的熱鬧。
那對母子手足無措。羅普朗不着急,慢慢看。兩只人形的老鼠。快意順着血管流淌,血管裏的蛆高聲尖唱。羅普朗以前總挨打,羅錦藍打他下死力,全身一塊青一塊紫。最難對付的是夏天,他不愛穿短褲。因為要費盡心機跟人解釋他腿上的瘀傷擦傷怎麽來的。李詩遠在家的時候還能攔一攔,李詩遠和羅錦藍徹底離婚那天羅錦藍打了羅普朗一頓狠的,揪着他腿上的肉來回旋,用衣服架子抽他,或者拳打腳踢,扇耳光。
李詩遠滾出家門的一個月裏羅普朗都在耳鳴中度過的。
羅普朗歪着頭欣賞那一堆金黃的油條,油汪汪的,飽脹脹的。
李博林縮着肩。
早飯那一陣應付過去,羅普朗還沒走。離準備午飯還早,大排檔安靜下來。擺了一地的油膩的桌子椅子小凳,泛着油膩的光。李博林系着肮髒的圍裙拿着抹布出來擦桌子,低着頭。羅普朗比他高太多,他低頭看他。這個瘦瘦的小少年和記憶力不友好的小胖子完全不符。身上肥大的衣服,不知道撿的誰的,或是特地買大,能穿個七八年。小老鼠瑟縮在肥大的衣服裏。
羅普朗微笑地打招呼:“忙完啦。”
李博林全身一緊。
庾霞突然從鍋竈後面沖出來,把羅普朗都吓一跳,她拽着李博林的領子,推搡着他,仿佛努力把皺成一團的人抻長。她眼裏放光,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是小朗?”
羅普朗整理笑容:“阿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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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霞幾乎開始撕吧李博林,她尖聲道:“這……這是你弟弟,你看看他,你看看……”
她幾乎要把李博林推羅普朗身上。
她曾今構想過無數次和老死婆子以及那個死孩子重逢的情景。她無數次地撓花羅錦藍的臉,抓她的胖肚子,打斷她的肥腿,以及一刀廢了羅普朗。她在夢裏實戰演習,折磨這些人。可是真的重逢時,她發現她害怕。這個高大的男人一錐子紮懵她了,十幾年前那個帶給她希望的男人活了過來,不再是家裏那一堆半死不活的枯柴骨頭。
“看……這是你弟弟,你看……”
羅普朗吓得後退,李博林既羞又惱,但是他不忍心吼醒他媽。他仿佛看到羅普朗身上的微笑更大了,羅普朗擡手準備自衛,袖扣上的鑽石一劃,一串光芒的微笑。
李博林無地自容,他站着阻了他媽一下。庾霞一耳光抽他:“你這死孩子!叫人!哥哥!”
李博林大概也是習慣了的,不自然地活動一下嘴角,小聲道:“哥哥。”
正在變聲期,活像渴了很多天的公鴨子。
“大聲點!”庾霞尖叫了。
李博林豁出去:“哥哥!”
羅普朗微微一笑:“唉。”
随即又補了一句:“弟弟這麽大了。叫什麽名字啊?”
沒等庾霞發癔症,李博林迅速道:“李博林。今年十七。”
羅普朗笑道:“還在上高中呢。這是放寒假了?”
李博林嗯了一聲。
庾霞抖着聲音道:“你們兄弟也這麽多年沒見了,真快呀……要吃點東西嗎?”
羅普朗微笑。大概是大排檔到處開竈,暖和。這時節了還有蒼蠅。一只大蒼蠅飛過爛白菜葉子,再爬上油條,不走了。“……不了,我吃過了的。”
庾霞道:“要不家裏去坐坐?哎呀小林這孩子就是不長進!上不了臺盤!不叫人也不知道招待人!”
羅普朗道:“阿姨我看你也挺忙的,中午趕上飯點耽誤不好。”
庾霞道:“不忙不忙!你爸……你爸他也挺想你的。”
羅普朗的眼睛閃了一下。自從羅錦藍和李詩遠離婚以後,和李詩遠的親戚全斷了。多年也不見他,不知怎樣。
“我爸他還好麽。”
庾霞頓了下:“還……還好。就是人不大精神,身子弱了些。”
羅普朗笑道:“以後再去看吧。年前阿姨你們也挺忙的。”
三人尴尬地站了一會兒,羅普朗趄趄身欲走,庾霞唉了一聲。羅普朗看她。庾霞道:“你們兄弟有這麽多年沒見了,一定有很多話說。我就不夾在這兒了,你們聊,你們聊。”
庾霞熱切的目光讓羅普朗的笑容擴大。李博林頭垂的更低。
“那這樣吧,我帶着小林出去逛逛。不在阿姨這裏添亂了。”
庾霞笑道:“這樣好,這樣好,這樣好。”
李博林死氣沉沉地站着。
羅普朗的車是他新換的別克林蔭大道。李博林縮在他旁邊,讓羅普朗突然覺得自己偉岸了。對照物很重要。
李博林在偷偷觀察自己。羅普朗抿着嘴微笑。相貌不是主要的,不要以貌取人,面目何足較。這些至理名言振聾發聩的原因是大部分人的确以貌取人相貌的确能決定很多東西以及面目還是值得計較一番的。
羅普朗很有自信。
李博林是鐵了心不說話。羅普朗輕聲笑道:“怎麽你也不問咱們去哪裏。”他嗓音溫柔低沉,一種荷爾蒙在大提琴上跳舞的聲音。這微顫的弦音撩撥神經,像毒藥一樣,摧枯拉朽燒開去。
李博林艱難地搖搖頭。
羅普朗睨了一眼副駕駛上那一堆廢物,瑟縮地癱着。他心情越發好了起來,他想大笑。他愉快地說:“哥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
CD裏放着音樂。維瓦爾第的,《四季》。兩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弦樂淙淙流過去。
李博林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羅普朗笑道:“你別不好意思。我是你哥。忙了一早上餓了吧?我們去吃點東西。”
李博林嗯了一聲。
羅普朗道:“那就去吃點東西。答應了阿姨出來逛逛,問題是……咱們怎麽逛?”
李博林有點驚訝地看他,随即看到他微微調笑的眼神。
“帶女孩子逛街我有經驗。帶你逛街怎麽個逛法?”
李博林笑了一下:“去吃火鍋吧。”
羅普朗笑得溫柔親切:“行啊。該好好吃一頓。咱們兄弟也确實很多年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