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必須承認的是,羅普朗這輩子沒吃過苦。這裏的苦是指窮苦。他生下來家裏基本就奔了小康,上了中學全家搬進兩層小樓。羅錦藍是有眼光的,當年土地開放的時候D市破破爛爛一大片荒地,種都沒法種。她竟然一畝地幾塊錢地買下來。
然後她現在是D市數一數二的地産商。
所以你看,有人就該着她有錢。
羅普朗從小沒有零花錢。但是想要什麽就跟他媽說。如果他媽同意了,幾萬塊的東西随便他作。如果他媽不同意,認為會影響他學習,幾塊錢租來的武俠小說照撕。羅普朗現在二十五不到,走完了別人将近五十歲的道路。沒辦法,他有個好媽。他頗為自得。羅錦藍極盡貧窮的童年充滿了饑餓與重男輕女。所以她從來不短缺兒子的物質需求。如果羅普朗是個女孩兒,說不定更嬌養。羅普朗上大學四年是光榮的揮霍的四年。當然他有個好處,違法的東西不碰。也不吸毒。一身到腳低調的奢華。他想高調也高調不起來,那些牌子他同學壓根不認識。大三自己買了套二居室住着,羅錦藍拉來一堆足以證明她兒子身份的東西。虧着羅普朗大學的城市治安不錯,羅普朗沒被綁架。同學們嘈嘈切切地傳開他二世祖的身份,很多人嗤之以鼻。笑他和他媽是暴發戶。把他貶得一無是處,不過是投了個好胎。羅普朗十九歲就穿着定制西裝在法式餐廳裏人模狗樣地用現背的法語單詞點菜,他暑假不用打工寒假回家包飛機,這泡着陳年酸醋的泛着臭味的私語聽得他哈哈大笑。
的确是投了個好胎。這也不是他的責任。
當然二世祖圈裏還是有能耐的。譬如,窦龍溪。
窦龍溪比羅普朗大三歲,和他初中一級。因為留級留太多,最後被勸退。當年他家是修車的,一身油汗蹲在太陽地裏敲敲錘錘。窦龍溪被太陽曬得熟透了,黑得發亮。肌肉虬結着,相當明顯。那與健美之類的無關,與求生活的痛苦辛勞有關。那也有個好處,窦龍溪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用天天去健身房減肥,他所有的器官被貧窮欺負怕了,全然提高警惕,脂肪消耗地迅速無比。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恐怖刻進了他的基因。
窦龍溪被初中校長趕走之後羅普朗再沒見過他。校長很得意,他趕走了一個痞子混混,清除了不安定因素,為學生們創造了良好的學習環境。他在全校大會上洋洋灑灑浪費着口水,有些該是底層的家夥就不要做往上爬的夢。窦龍溪因為貧窮而自卑,又恰好長得高大,所以很愛打架。
這是不被允許的。
羅普朗小時候看過一個電視劇,叫春去春又回。似乎是根據基督山伯爵改編的。裏面的男主是個總是演英俊青年的眯眼大叔。貧窮的囚犯被追殺,N年之後風度翩翩地出現,成為大富豪。有一個鏡頭是這位大叔西裝革履,幾個保镖跟在後面,定格。旁邊寫着:XX年後。
這個XX年後的橋段最容易點燃觀衆的血管。剪裁了奮鬥的痛苦,直接改頭換面耀武揚威回來報仇。曾經看不起他的人誠惶誠恐,曾經要殺他的人戰戰兢兢。他雲淡風輕。
太叫人興奮了。
羅普朗一直不知道窦龍溪他們家是怎麽成為D市最大的車商的。在那個所謂亞洲最大車展行裏,羅普朗看見窦龍溪西裝革履地向他走來。眉角一道疤,又帥又飒。瞬間鏡頭就定格了,XX年後。羅普朗大笑起來,和他擁抱。
雖然名義上窦龍溪他爸是總裁,但是這個集團有三分之二的天下是窦龍溪打下的。窦龍溪當幕後是因為他孝順,但不表示他會輕易便宜別人。羅普朗和他混在一起是羅錦藍樂見的,這叫有出息,和上流社會的人接觸。沾上這四個字羅錦藍就怯怯的,她生怕在更高貴的人面前露相。窦龍溪彎腰抱抱她,親切地男中音鑽進她的耳朵:“阿姨還記得我麽。我是阿龍麽。”
當年穿着太髒,跟着羅普朗回家玩,被羅錦藍用掃帚打了出去。
羅錦藍震驚的表情逗得窦龍溪前仰後合。大家随意開玩笑似的回憶過去,親切有禮,仿佛回憶街坊鄰居的趣事。氣氛很熱烈,大家很高興,羅普朗知道,窦龍溪很高興,這個刺兒他從自己肋條上拔了下來,插了十多年終于拔下來,還給羅錦藍,噗一聲紮她肋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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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錦藍不自在了。
羅普朗的愛情觀受窦龍溪影響很大。那就是,愛情是個屁。
窦龍溪手下人有處高級會所。新來的通過體檢的幹淨的雛都會先孝敬他。窦龍溪叫着羅普朗,羅普朗第一次這麽幹,手腳不是地方。窦龍溪誤會了,以為他不愛玩這樣的。當年羅普朗看黃書被全校傳頌時他已經被哄出去了,不知道。羅普朗是有點惡心這事。
他們倆更鐵之後,羅普朗才知道會所那些是點心。窦龍溪外面養着。這男人有個好處,出手大方。凡是被他養過的,送房子送車。一年大概養那麽一到兩個,每個九十天。換着口味來,胸大無腦的,貧乳清高的,談詩論道的。九十天期間如果大家合作愉快,對方不出牆,能得不少錢。九十天是保鮮期,一過保鮮期窦龍溪立馬走人。大部分女人得了好處也立馬走人。有些抱了點不實際的幻想,死纏爛打。然後消失了。
有一次窦龍溪喝醉了,大笑道:“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現在這些貨還不是讓幹什麽幹什麽!有錢就是他媽好!”
上初中時窦龍溪追過班花。對方嫌他臭。
這自卑在他心裏發了酵,弄出幾只蛆在他的血管裏翻滾咆哮,咬他的神經,嘲笑他卑鄙下流。所以一直有個名為“她們”的窈窕影子在窦龍溪背後跳踢踏一面高唱:“你是個傻逼!”
窦龍溪玩起女人來很瘋狂。但尚算健康的瘋狂。反正給錢就行。鑒于羅普朗對自己媽還是敬重,所以勸過他。窦龍溪又喝多了,血管裏那幾只蛆也高了,笑嘻嘻地四處游弋。他抓着羅普朗的西裝,讓他低下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球不往上翻——“以前她們罵我臭,現在我故意幾天不洗澡她們誇我有男子氣。以前她們笑我黑,現在這叫蜜色的性感。她們是什麽東西?嗯?”窦龍溪打個嗝,“我不睡有別人睡,早睡晚睡都是睡。論給錢誰有我大方!誰有!現在你就是個碩士博士畢業又能怎麽樣吧,陪我睡九十天拿的錢房子車子夠人家拼十幾二十年了!你以為我欺負她們呢?告訴你,這叫願打願挨。這幫娘們是願意釣個金龜婿做闊太太還是願意自己打拼賺錢玩命到五十歲?到五十歲他媽更年期都過了!你以為她們死乞白賴地扒着我是愛我呢!滾球吧!”
羅普朗被他纏得脫不開身,窦龍溪摟着他的脖子低聲道:“你知道當年咱班花怎麽樣了麽?”
羅普朗差點喘不上氣。
“離婚了。丈夫養了個小三兒,在外面笑她生了孩子就成了個面口袋。呵呵,太胖了,我都認不出來了。那脂肪要爆出來,一臉橫肉……”
羅普朗看他滿意的,得意的,發酸的嘴臉,突然一根針紮上了羅普朗的神經。他摔了窦龍溪然後又怒氣沖天地摔了門。他盛怒離去。
今天早上,羅普朗開着車,不得已路過這篇肮髒的轄區。大排檔裏油漬麻花肮髒的水蒸氣四溢着。早上懶得起床做飯的父母領着孩子在這裏對付,吃之前用半開的水涮涮碗,自我安慰一下。當年那個三角眼的小胖子成了個抽條的瘦弱少年,眼睛沒脂肪欺負了,成了略圓的形狀。當年那個清純靓麗的女人現在老得不像話,甚至比羅錦藍還老。他們一起做早餐賣,身上油膩膩的舊衣服一件繃在那女人的肚皮上,一件松松垮地罩在那少年身上。似乎是男人的衣服,穿舊了,不要了。
羅普朗驚恐地發現他的血管有點癢。他攥着方向盤的手哆嗦着。也許是驚吓。也許是興奮。
那幾只蛆在他的血管裏不緊不慢地爬。他突然發現自己壓根用不着瞧不起窦龍溪,他們都是一路貨。那天他發怒是因為,他忽然從窦龍溪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臉。
XX年後。
羅普朗樂得捶方向盤。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他無比慶幸那個慫貨給了自己英俊的臉和漂亮的身架子。小三兒的兒子好像既不像小三兒也不像慫貨。他推開車門,慢慢走向他們。周圍有人看過來,視線是複雜的。雞窩棚裏進來一只煌煌的鳳凰。
那女人無意間擡頭,恍惚了一下。
羅普朗長得像李詩遠。
非常非常像。
年輕英俊,豪門出身的男人。年輕女人們的夢想。夢想他們為自己傾倒。夢想他們為自己争風吃醋。灰姑娘的段子是誰造的。你是天才。
因為你其實提到了,灰姑娘也是貴族家的小姐。可是,被大衆遺忘了。
羅普朗看着那個專心致志賣早點的少年。他慢慢走向他,一步一步。幾只蛆在他血管裏翻滾,要掙破他血管,一路爬到了他的腦袋裏。嚴格意義上說來,羅普朗是個單親家庭裏成長的悲慘小孩。他應該像報道裏那樣缺乏父愛,心裏有缺憾。以至于性格有缺憾,人生有缺憾。
羅普朗的心大笑起來。那個油膩膩的賣早點的家夥。
怎麽你是完整家庭裏長大的,看上去比我還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