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羅普朗送李博林回去。李博林不讓他往菜市場裏開,只說劃車就可惜了。羅普朗看他下車,瑟縮地走着。臨近過年,他沒有一件像樣的大衣。市場裏油星亂蹦,實在沒必要有多好的衣服。肮髒的雪地裏被踩得成泥,李博林一步一步走着,呱唧呱唧響。羅普朗靠在車椅背上,柔軟厚實的羊絨墊子蹭着臉頰,輕巧柔和。
李博林就像只洩了氣的皮球。大考之後心智燃燒殆盡的疲憊。他有點超常發揮,仿佛給誰附了身。大概也不用附身,他血液裏有他娘的基因。背影看上去更加佝偻。羅普朗的車就在他身後趴着,虎視眈眈,随時撲上來碾死他。他不敢回頭,只能往前走。
羅普朗欣賞一會,開車走了。半道上接了個電話,羅錦藍要求他去陪酒。他裝着滿滿的優越感,在他胸腔裏咣當,發出愉悅柔軟的聲音,連他的脾氣都柔軟下來。他溫和地答應了羅錦藍。
組織部的人在內鬥。這桌喝酒的要害昨天那桌喝酒的。羅普朗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這個姓李,昨天那個姓劉。姓李的河南來的,姓劉的本地的。姓劉的有個女兒,大高個子略駝背,很是珍愛。相親的時候據說很鄭重地考慮過羅普朗,後來女兒的媽堅決反對,認為這些經商的靠不住,兩口子為了這虛無缥缈的事幾乎打起來,最後姓劉的妥協,很是可惜羅普朗了一番。姓李的用羅錦藍的話來說,算是有良心的男人。他把老婆從河南老家帶來,順帶着老婆七大姑八大姨二十幾口子全部塞進各處單位,虧他能辦到。
羅普朗下車,酒店門童熱烈歡迎他,玻璃門一推,和外面嚴寒成了兩個世界。
李博林蹭蹭挨挨終于到家。庾霞早早收了攤,上來抓他,十根細瘦的手指鐵鉗子一樣隔着衣服鉗他的肉:“怎麽樣?怎麽樣?”庾霞少女時代最出名的就是她那一對眼睛,亮得駭人。李詩遠為她的眼睛寫過詩,說她的眼睛曠古絕今。這對曠古絕今的眼睛死了十多年,今天忽然亮了起來,探照燈一般打在李博林臉上。
李博林瑟瑟縮着要跑,庾霞恨不得踹死他:“我問你話呢!”
李博林慢慢道:“他領我去吃了頓飯……”
庾霞急切:“在哪兒?你這死孩子急死我了!”
李博林道:“列鼎樓……”
庾霞近乎咆哮:“還有誰!”
李博林吞了一下口水:“窦龍溪……”
庾霞一愣:“賣車那個?”
這口吻再熟稔不過,好像他們認識。庾霞對本市所有有錢人都如數家珍。
李博林嗯了一聲。天色暗下來,庾霞蒼白的臉浮在沉郁的天光裏,像是溺水的人垂死掙紮。
李詩遠在裏屋含混地呻吟或者叫嚷一聲。破破爛爛的家,幾十年前修建的“單位樓”,掉皮的牆壁鏽污的水管。李詩遠卧床太久,人身上的腥膻的味道和人內髒的腐臭味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污染空氣,腐蝕嗅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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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霞越想越氣,李詩遠悠長絕望的呻吟又從陰暗走廊的一端拉扯出來,他有可能是拉了或者尿了。庾霞尖叫:“等着!”
李博林站在門口,庾霞在衛生間摔摔打打,拿着盆去了李詩遠卧室。她尖利地咒罵,問李詩遠為什麽不死,他早死了她就解脫了。這些年李詩遠大概聽疲了,他堅決地活着,死死地拖累着這個女人。
李博林還是站在門口。家。這個肮髒腐爛的破窩都不是他們家的,他記事起就在搬家,庾霞到處找便宜的出租房,颠沛流離。身後的木門關不嚴,冷風吹進來,吹得李博林渾身冰涼。
大概快被淹死的不止庾霞。
還有他。
陪酒這事男人女人都一樣,別把自己當人,當猴,耍給客人看。羅普朗是只英俊的猴子,賞心悅目多了。姓李的說着下流的笑話,酒桌上時不時暴發出爽朗的大笑,同坐的姑娘不動聲色跟着笑,沒有一點不适應。姓李的酒桌底下的手沒閑着,摸人家大腿。羅普朗有點可憐那個姑娘,跟姓李的敬酒周旋,讓他忙着其他事,別惦記別人大腿。
酒過三巡,姓李的紅油滿臉,關于女人生殖器官的下流笑話也講完了,大家開始抨擊社會針砭時弊,從毛澤東的祖宗挨個往下罵,共産黨大點的官員每個點名批評一下。罵得揮斥方遒,恨不得一腦袋鑽回去敢教日月換新天。這在座沒一個處級往上的幹部,對大領導們也是如數家珍。
姓李的摸着大腿,這姑娘沒穿絲襪,皮膚滑卻不膩,手感柔軟嬌嫩,他把玩着,撫摸的同時手指還要捏一捏。說自己到北歐哪裏哪裏考察,哪裏哪裏多幹淨人素質多高,再對比中國。罵到國家對不起他的地方,一激動手上使勁大了,姑娘叫了一聲,紅了眼圈。羅普朗愛莫能助,他為了她喝得已經有點多了。羅錦藍在潔白的大桌布底下掐他的大腿,左右擰一圈。羅普朗皺了一下眉頭,巋然不動。從小這便是羅錦藍最愛的懲戒方式,行動隐秘,夠疼,掐出血紫來也在褲子底下看不到。
羅錦藍嫌他在酒桌上不夠游刃有餘左右逢源。羅普朗當學生時悶不吭聲的優秀性格現在成了她眼中最大的毛病。然而他真活潑了也不行,會讓她想起李詩遠,還是要挨掐。
服務員端上飯後水果,羅普朗慢條斯裏剝了個橘子。桌上的菜動的不多,姓李的還沒喝夠,臉紅得發腫,端着酒逼別人喝,喉嚨裏發出機械的呃音。
羅普朗活動了一下被掐的大腿,羅錦藍兩側挂下來的獅子腮陰得滴水。他們母子的确沒有默契,羅普朗根本不知道他媽到底有什麽意思。羅錦藍一直嫌他蠢,不聰明,不夠好,然而怒吼謾罵踢打也沒什麽幫助。
這一席喝得痛快,姓李的徹底站不起來了,得有人架他。他的司機過來,和酒桌上另一個誰誰誰把他拖死狗一樣拖上車。大家罵完共産黨心裏的積郁出了不少,對拿着簽單的服務員也随和起來。羅錦藍請客,大方簽了字,各自打電話招司機,耍完猴戲一般四散了。
羅普朗看着一桌被糟踐的食物,想起那只在寒風中瑟縮的小老鼠來。
羅錦藍送走了幾人,怒氣沖沖回來扇了羅普朗的頭一下。羅普朗呼噔一下站起來,把羅錦藍嘴裏的髒話噎了回去。男人的頭是不能碰的,當然他在羅錦藍眼裏都不算個男人,甚至不算個“人”,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也就是“肉”而已。羅錦藍突然發現羅普朗比她高将近三十公分,他看她要低着頭。
羅錦藍找回自己的怒氣:“你不得了了你?”
羅普朗起猛了頭暈,又坐下了。羅錦藍扯開嗓子嚎叫一樣罵他:“你個狗屌操的吃我的用我的你不得了啊!”
羅普朗的酒意在踩他的腦仁,他捏着鼻梁閉着眼。羅錦藍扯着他的頭發耳朵死命晃他讓他睜開眼,羅普朗倏地睜開眼,看着羅錦藍張張合合滿嘴崎岖的牙齒,嘴一張,吐得像開閘放洪。
第二天羅普朗在家裏醒過來,難為羅錦藍怎麽把他弄到家裏的。宿醉的頭痛讓他幹嘔,爬起來喝了杯水。獨棟的別墅對流有問題,開窗也不夠暢快。他憋得慌。腿上有點異樣,血紫一片,發黑了都。
窦龍溪給他打電話,樂呵呵的問他樂鐘在哪兒。樂鐘就是列鼎樓的經理,窦龍溪對他很上心。羅普朗有點快意地說:“放假了。陪他女友去了。”
窦龍溪一愣:“他有女友?”
羅普朗道:“他性取向正常,為什麽沒有女友。”
窦龍溪哈哈哈笑起來,笑得嚣張跋扈:“好了我知道了。”
他摔了電話。
羅普朗關了手機,去洗了個澡,下樓發現自己車沒開回來,大概還在酒店。懶得打車,就沿着公路走。他穿着輕快随意,藍白格子襯衣牛仔褲,剛幹的頭發毛茸茸地支愣着,手上搭着軟鼓鼓的羽絨服,讓他看上去溫和無害。幾個高中生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迷茫又張皇。羅普朗穿上羽絨服,沒拉拉鏈,假裝自己是個惆悵少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當傻 逼。
昨晚大概又下了雪,地面更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