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羅普朗坐起來。他踉踉跄跄走出包間,旁晚的陽光像将死之人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把世間萬物的影子都拖成垂死掙紮。他靠着大門坐在臺階上吹風,嘴裏像含着沼澤:“你叫徐經理過來開車。我去一趟。”
金玟就是窦龍溪歸類的那種得自己奮鬥到絕經的女人。長得平庸,又很要臉。所以只能自食其力。她最大優點是本分,羅錦藍挑她來給羅普朗當秘書,自然有道理。然而因為從小平庸到大,缺點自信,更缺在男人間周旋的經驗,當秘書也沒什麽用。本分過頭就是蠢。
徐經理開車把羅普朗接來,羅普朗仰在車後座上,金玟受驚的鹌鹑一樣慌慌張張來開車門,羅普朗眯着眼看她一眼。
金玟到底攙不動羅普朗,徐經理下來扶着羅普朗,門童過去停車。羅普朗掃了一眼手足無措的金玟,嘆氣:“你先上去,給我泡杯茶,酽一點。”
金玟道:“哪種茶……”
羅普朗皺着眉按太陽穴,徐經理道:“綠茶吧,羅總辦公室茶水間裏備的都是綠茶。”
金玟慌慌張張去準備,徐經理兢兢業業地把羅普朗扶到大堂沙發上,順手拿了瓶礦泉水擰開遞給羅普朗。羅普朗吐得嘴裏口水都沒有了,接過來一口氣全喝了。
交警隊來了一老一少。老交警一副見慣世故的神色,十分看不上羅普朗一身酒氣的樣子。小交警倒是一臉無奈地笑着,法拉利肇事逃逸微博上傳開,群情激奮。法拉利跑車五個字就該罪加一等。交警屬于吃力不讨好,裏外不是人。
老交警問一句羅普朗答一句。
車不是他在開,法拉利從提車出來他就沒沾手。開車的是秘書長家小公子,人家“借”過去的。
老交警要去看法拉利,羅普朗讓徐經理帶兩位交警去:“已經還回來了。就在後面停着。”
老交警看他一眼,居然有點同情的意思。
羅普朗緩了一會,秘書長打來電話。官腔打得很親切,贊嘆羅普朗年輕有為,很有頭腦。順便讨論了現在的經濟形勢,勉勵羅普朗要認真學習政策,抓住大方向,和羅錦藍一樣,有覺悟,向中心靠攏。D市的建設還是要靠他這樣的青年才俊。
羅錦藍這幾年思想進步向中心靠攏的下場就是讓這些玩意兒當成不訛白不訛的肥肉。
羅普朗伏在膝蓋上,一手撐着額頭,聽着手機吃吃地笑。笑得秘書長結巴了一下。
“交警隊人來過了,正在看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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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朗溫聲道:“還得看他們怎麽說,對吧。”
當天晚上,羅普朗在酒店歇下。樂經理在最高樓層給他準備了一間專用套房,從沒住過別的人,平時勤着打掃。羅普朗把窗簾拉開,二十層的落地窗在夜晚的時候簡直連着天。
低處的燈火有種俯視星空的錯覺。
簡直勾引人往下跳。
羅普朗坐在落地窗前發愣,手機鈴突然響了。是個陌生的座機,羅普朗接起來,李博林在裏面小心翼翼:“你還好嗎?”
羅普朗輕笑:“什麽?”
李博林道:“你不是……”
羅普朗把下巴放在落地窗前矮矮的護欄上:“那車不是我開的。——你也知道了?”
李博林道:“嗯。我同學說微博上把你給人肉出來了,說你是車主。”
房間裏沒開燈。夜色是最危險的溫柔。白色窗紗被風吹得拂起,羅普朗盯着窗紗被風頂得掙紮:“別人開的。你在哪兒打得電話?”
李博林沒手機。他猶豫一下:“小區裏的話吧。”
風大了。窗紗飛得更起勁,張牙舞爪地張揚着。羅普朗有些困:“嗯。”
兩人安靜一會,李博林的呼吸在話筒裏撓羅普朗的耳朵。李博林忽然問:“是不是訛錢的?”
“明天去交警隊看錄像。”
“嗯。”
“你早點睡吧。”
“嗯。”
“……怎麽還不挂?”
李博林抿了抿嘴:“要不你先挂?”
羅普朗忽然想起來:“你那邊還好?”
李博林遲疑一下:“好。戴叔放出來了。”
羅普朗嘆氣:“鞭炮呢?”
李博林沒有回答。
這些底層掙紮的人 容易想得開,老戴給人打了一頓,進了趟局子,臉腫得老高。年關底下更要維穩,派出所維穩的錢搭着肉蛋價格一起漲。沒人來領他,于是蹲滿了留置時間。李博林看庾霞,她神情也正常地很。沒有去派出所接老戴,老戴一路溜達着回來,看庾霞在油膩膩的窗下攤雞蛋餅,還打了聲招呼。
兩個人都沒什麽不自然,都是認清現實的豁達。
李博林遲疑地說了句:“我擔心那夥人還來。”
羅普朗略微清了清嗓子:“嗯?”
李博林道:“回家後旁邊小攤說這些地痞是一霸。”
羅普朗道:“你先睡吧。”
李博林挂了電話。這一帶的流動人口很多,一股水流沖積出來古舊的記憶。小區邊上有個話吧,十部電話,打工仔打工妹跑來給老家打電話,比手機便宜。李博林手上的話筒上還貼着卡通貼紙,大紅大綠喜氣洋洋。
他兩只手揣進兜裏,慢慢往自己家住宅樓踱步。這一片住宅小區實在是太破,像D市生長時代謝下來的。D市發展很快,這些破破爛爛的樓是頑固地角質,附在繁華的商業街上面,既無用處又像是保護。
第二天羅普朗去交警隊看錄像。出來看見窦龍溪倚在車上抽煙,雙手插在褲兜裏:“怎麽樣?”
羅普朗嘆氣:“你去看了車沒?怎麽樣了?”
窦龍溪一聳肩:“廢了。”
羅普朗冷笑一聲。
火紅色的法拉利和人別車,碰瓷的沒想到自己運氣太差,被法拉利撞成兩截在半空飛舞。法拉利受驚使勁打拐,整個車道撞了一串。
秘書長家的崽子倒沒什麽事,從車裏爬出來還知道跟他爸打電話哭。
交警隊為了這件事焦頭爛額。不提其他車主要求賠償,被撞死的那一家披麻戴孝在交警隊門口哭,要求還他們公道。後來大約是被高人指點了,車主是大大的有錢人,于是跑到列鼎樓拉橫幅奏哀樂要一千萬賠償。
羅普朗聽到這個數都笑了。
一千萬。
真敢要。
來列鼎樓吃飯的車看見披麻戴孝喊喇叭跪着燒紙的人,立即關了轉向燈就走。
有錢激勵着,這些人哭喊了三天多,很能堅持。為首的可能是死者妻子,貧窮對她一點也沒有客氣,臉焦黑得像幹裂的木頭,咧着嘴又像哭又像笑,有種可怖的暢快。
城管和警察都不來管。大家都有經驗,一旦來了記者馬上會出現。羅普朗就由着他們哭。
窦龍溪給他出了個主意,把大家的注意力往秘書長家扯。飙車的富二代,呵呵。
羅普朗忽然想起來:“長江路上是不是有個什麽八哥?”
窦龍溪笑道:“還有鹦鹉。”
羅普朗道:“他說是你兄弟。”
窦龍溪一挑眉:“唉,久不出山。什麽蛤蟆老鼠的親戚都來了。”
列鼎樓前面還在熱鬧,打老戴的那些人提着東西去他家道歉去了。
老戴吓得不輕,李博林正好也在,他知道怎麽回事。他想起話吧破舊電話筒上貼着一塊膏藥一樣的不幹膠,花花綠綠,撕也撕不下來。他眼睛亮得像燃燒——他這對眼睛像他娘——亮得紮人,霍霍的火焰燒得摧枯折腐。
交警隊和刑警又來取證,稀裏糊塗打列鼎樓正門進的。奏哀樂的人想跑,被死者親屬抓回來。他們以為警察終于來驅趕他們,哭聲拔高幾個八度。警車這時候想走也來不及,人群中間跳出來個照相的。
這記者蹲在這裏聽了四天哀樂哭喪,為了卧底白給別人披麻戴孝當了四天孝子賢孫,拍照時手裏還拿着哭喪棒。
刑警和交警硬着臉皮下車,悶頭往裏沖。記者反應快,突然大喊一聲:“堂堂人民警察,忍心看百姓跪在光天化日之下?”
圍觀的一片噓聲。
羅普朗在樓上看得樂不可支。
取證的時候對着羅普朗又問了半天,那意思是勸羅普朗賠錢私了。羅普朗慢悠悠道:“這車兩年以前就是秘書長家公子開着,違章記錄就我知道的三十多起。那會兒他沒成年,正經有駕照,車也不知道怎麽年審的。您說呢。”
他微笑:“該怎麽辦怎麽辦吧。大不了,列鼎樓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