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詩遠出現全身器官衰竭。

大部分肌無力的患者最終也會走到這一步。醫院組織搶救,打電話通知羅普朗。

羅普朗一手撐着額頭,聽電話裏的聲音。李詩遠的死亡他有點準備,但手還是涼的。話筒那邊的聲音飄渺地很遙遠,遠到天邊,一絲兒也抓不住。

“該怎樣就怎樣吧。他老婆呢?”

“沒在。”

“嗯。”

最後是金玟去的,整理病歷,結清帳戶。金玟第一次見這種病,一團的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她,吓得她有點抖。

李詩遠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理論上他是看不見什麽的。然而金玟就覺得他看得見,目光穿透了人,去了遼遠的虛無的地方。金玟想躲,李詩遠的眼睛随着她轉,盯死了一樣。他差不多就是死人了,他成為實質化的恐懼。金玟吓得流淚,醫生也說不清楚是什麽道理。金玟跑出病房,一瞬間她覺得李詩遠跟她出來了,貼在她身後,依舊那麽看着她。

金玟沖回病房,硬着頭皮和嗓音道:“羅總不來了,哪個羅總都不來!”

李詩遠眼睛動了一下,眼神渙散了。

他算是活過了,來或者去,連自己的一聲哭都沒落着。

李詩遠好歹是死了,金玟回去交差。殡儀館的人過來,處理好了送進陵園。庾霞終于是到了,換了一身白衣服。似乎是哭過,看神情卻不像難過。李詩遠被裝進袋子,嚴肅地阖目閉嘴,臉上一層皮,只剩個孤零零高挺的鼻梁,竟然沒有倒。人死了就成了東西,一團冷硬死肉,竟然有些沉。黑色的袋子拉鏈一閃,封存了李詩遠——他們夫妻這一生最後一面,就了了。

羅普朗有點恍惚。他不是什麽有良心的人,然而一個和自己有關系的人忽然就去了。李詩遠拖了一輩子,死得倒幹脆,全身衰竭。死亡讓人覺得沮喪。一輩子蠅營狗茍,覺得能活下來是辛苦血淚的成就,哪個人的一生都是一篇起伏跌宕的詠嘆調。然而大部分人死了,也就死了。

羅普朗開車去一中,隔着鐵藝的栅欄告訴李博林,李詩遠死了。李博林抓着漆黑的栅欄,面無表情地沉思。

“我以為他會爛在那個家裏。既然死在醫院裏,也算好結局。”

李博林一直沒表情,羅普朗沒等到他哭。李博林不是為了氣他,他想象中的李詩遠的确就是羅普朗的樣子,他想象中健康的父親那天忽然冒了出來。羅普朗走了,李博林看着另一個李詩遠離開,忽然嚎啕大哭,哭得驚動了門衛。李博林哭得像慘叫,像是被人砍了幾刀,刀刀血肉橫飛。蘇老師過來要領他回去,李博林兩只手攥着欄杆。蘇老師掰李博林的手,李博林哭喊:“我爸死了,我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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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朗暈暈沉沉開車回家,回羅錦藍的家。他想告訴羅錦藍李詩遠死了,這筆爛帳算不算結了?天光還亮,小樓門前的鐵門虛掩着,羅錦藍不在公司,那一定在家。羅普朗耳朵裏轟鳴,羅錦藍愛打他耳光,她當初愛的是這張臉,恨的也是這張臉,羅普朗就有個耳鳴的毛病,犯起來從左耳紮穿右耳。

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羅普朗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推開院門……羅錦藍的助理從裏面匆匆忙忙出來,手裏還提着一只大包:“小羅總,羅總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您快去醫院吧。”

羅普朗看着助理發傻。

他剛從那裏出來。

總公司電梯壞了,羅錦藍從樓梯下,腳忽然一拐,咚咚滾下樓,砸出一連竄的悶響。被清潔工發現後送入醫院,還是中心醫院。

羅普朗整個腦子開鍋一樣,尖銳的耳鳴拉鋸一般,挑着他的神經。他跟着助理稀裏糊塗地走到哪裏,到處是白衣服的醫生護士。有人在勸他,有人在安慰他,嘈雜的聲音加重了耳鳴,羅普朗差點昏過去。

他抱着頭在椅子上等着。搶救室有人出來,很客氣地告訴他他們盡力了。羅普朗推開人群走進去,羅錦藍躺在床上。

又瘦又小。

記憶裏肥碩鮮活的身軀不見了。羅普朗跪在床邊跟羅錦藍說話。羅錦藍睜開眼看他,忽然笑了。她很多年沒有這麽溫柔地看他,像是從美好的夢中醒來,迷茫地柔和。她做了一場夢,夢的太久,有些累。

羅錦藍動了動嘴,羅普朗耳鳴倏然響徹天地。羅錦藍想伸手摸他的臉,這一次,她終于沒有辦到。

她一生不如意,也全叫別人不如意了。沒人比她活得更熱辣恣意,有償有還,有來有往。

羅普朗看着她嘴動,低聲問道:“媽,你說什麽?”

羅錦藍聽不見了。

帳兩清了。

羅普朗忽然想起上小學前,跟着羅錦藍去夜市賣衣服。羅錦藍蹬着板車,自己和一堆劣質的衣服坐在板車上。羅錦藍許諾說這些衣服都賣掉了就給他買玩具。他在一旁昏昏欲睡,羅錦藍竭盡全力地推銷衣服。人來人往那麽嘈雜,天邊的滾雷一個接一個炸響。

媽,走吧,要下雨了。

羅普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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