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芋圓 白如凝脂,素猶積雪

年初的時候,臨壇落了場雪。

輕飄飄的,薄薄一層覆在青石磚上,跟淋了霜的青柿子似的。

瀝青馬路上結了層冰,尖細的鞋跟一腳跺下去,冰面中央陷進去一個淺淺的坑。

随之,緩緩應聲裂開。

像蜘蛛網紋。

天色灰蒙蒙的,漏不進日光。

過往行人無一不把自己裹得嚴絲合縫,圍巾、手套一齊上陣,掙紮着抵禦晚冬刺骨的風。

眼見作亂無果。

北風又叫嚣着往玻璃上撞,撞到頭了,激得窗框一陣猛搖,下一刻就要裂開似的。

室外冷得透骨。

屋裏溫度卻暖和得恍臨春日。

木地板上齊整地站着兩排小女生,大的十一二歲,小的六七歲也有,穿着統一的芭蕾舞裙,細軟的黑發盤成花骨朵,蹦蹦跳跳,邊說笑着壓腰撐腿。

暖氣開得過足,正吹得小女生們頭暈腦脹時。

“吱呀”一聲。

木門從外打開,一道卷進來幾縷冷風,也拂散了些許悶沉。

方闖入的人動作很快,卻并不焦灼。

像是心裏有秩序的,不疾不緩地依着數進行。

将細細的高跟鞋留在門邊,手腕一轉,反身把企圖擠進來的冷氣關在門外,幾步走到三面落地鏡的角落裏。從小臂上褪下只手提袋,塑料紙嘩嘩作響。

“老師。”

個頭最小的小女生看見人,一板一眼地輕喚了聲。

蚊子叫似的。

她方才站的位置正沖空調口下,臉蛋吹得紅撲撲,像高原上毒辣的太陽曬出的顏色。

似乎感受到來人身上挾着尚未消散的冷氣,小女生忍不住邁開小碎步,往前挪了挪。

“什麽?”

唐芋回過眸。

堆積在肩上的鴉青散發,江南布莊的綢緞似的,随着她的動作緩緩滑落下來。

松散地垂于腰際。

像、一扇鴉羽。

襯得膚色宛如剛燒制的永樂甜白釉。

——“白如凝脂,素猶積雪。”

類雪、又類冰。

而那兩瓣水紅的唇。

恰好就是抹在細白瓷上的一點,恰如其分的好顏色。

“樂遙。”

唐芋聲音溫溫和和的,眉毛刮得如柳細,唇角一彎,就帶出了些煙雨江南的味道。

她複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邊說着,像是怕身上沾的冷氣刮到學生,堪堪後退半步,脫下外套搭在架子上。

露出貼身的長袖裏襯,下半身是一截灰色的呢絨半裙,搭在膝蓋上幾寸的位置。

“老師說的錄像帶,我沒找到,所以帶大家先把基本功練了一遍”

小女生越說聲音越小,目光下移,落在唐芋濺了一片泥花污漬的白腿襪上。

徹底沒了聲兒。

像看不見她的欲言又止似的。

唐芋把手落在她頭頂的花骨朵上,安撫道:“很棒。錄像帶我來找吧。”

邊說着,順勢彎身拾起電視櫃上的空調遙控器,調低了兩個度。

正走到落地窗邊,一陣鑽心的刺痛從右腳腕骨隐約傳來。唐芋面色如常,只細眉凝了一刻。

旋即合上紗簾,把嗚嗚咽咽的風聲隔在了外面。

“老師今天路上出了個小狀況,耽擱了大家些時間,抱歉。”

她錯認得誠懇,底下小家夥們絲毫不介意,七嘴八舌地應着,只關心她們溫柔漂亮的唐老師被什麽絆住了腿腳。

唐芋抿了下唇,溫聲笑着。

“不打緊,下雪了地面濕,滑了一跤。你們可要小心些,別學老師笨手笨腳。”

這話倒是不假。

小巷裏濕苔本就多,再疊上一層薄雪,青石磚滑得下不去腳。

但這一摔,勾出的卻是陳年舊傷。

在當着學生的面掉份兒。

和丢掉這份工作之間。

唐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趁學生們叽叽喳喳地讨論着這場雪,唐芋蹲下身時,牽扯到腳腕腕骨,又是微微刺痛。

她稍停了幾秒,幹脆挽着頭發,直接彎着腰在堆滿錄像帶的盒子裏翻找。

沒找到想要的。

卻翻出來一只別致的羊皮小包。

唐芋指尖微頓。

鴉黑的發随之順着指縫滑了出來,垂在她低斂的眉眼之間。

身後圍上來幾個小女生,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齡,也不問,心有靈犀似的眨巴着水靈靈的眼睛。

望着唐芋。

“”

在小家夥們的眼中。

唐芋就是個有求必應的佛系仙女。

但這回,她們只聽見聲清落落的嘆息。

如雪降落。

先前迎她進來的小女生從沒見過唐芋這般神思。

像擦到了某根,極其脆弱、易碎的弦。

而顫了顫,墜下些細雪。

但也只持續了幾秒。

随着她莞莞勾起的唇角,眼底那點痛色也被一并抹去。

“這是失敗的反面教材,我們今天不看這個。”

小羊皮下面壓着盒老舊的磁帶,蒙了層灰塵。

唐芋撿出來掃了一眼。

頂端貼着一條小小的白紙簽。

備注:柴可夫斯基 《胡桃夾子》

唐芋松口氣。

直起腰,抽了張紙巾拂去磁帶盒上的灰,晃了晃手腕。

“今天我們來鑒賞一部九二年的‘聖誕芭蕾’舞劇,首映于聖彼得堡瑪麗亞劇院。”稍作停頓,她笑:“希望将來能有機會,看到大家登上這樣的舞臺。”

“啪。”

輕微的一聲。

練舞室裏陷入昏暗,唯獨屏幕上散出一厘微光。

忽明忽暗。

熒幕上播放着《胡桃夾子》的第二幕。

《糖果仙子之舞》

王子帶着小克拉蕾來到了奇妙的糖果王國,糖果仙子跳起舞歡迎他們。

豎琴音色清碎,糅雜旋律溫柔的鋼片琴,共同織就出了一場如夢般的幻境。

這樣美好的景象。

也就只有夢裏——

思緒戛然而止。

唐芋玻璃球似的烏黑眼珠霧了一瞬。

她卻連夢也沒有。

唐芋站在開關旁邊愣神。

一直到最後一幕結束,才堪堪把神思晃了回來。

她低眸掃一眼手機屏幕。

兩個小時餘一刻鐘,再加之她晚來的十分。

拖堂了。

好在這節是付費課時之外,唐芋心血來潮,額外附贈的。

不知道聽誰說她會跳完整的天鵝湖,這群歡實的小天鵝嚷嚷了整一月。

她原本預定跳給她的小天鵝們看的。

還好沒有過早通知,招致不必要的落空。

唐芋垂睫,望一眼腕骨處盛開的兩朵泥花。

笑容微澀。

時也。

命也。

樓下隐約傳來窸窣交談聲,唐芋裹上外套,拍拍手招呼着小女生們換掉芭蕾舞服下樓。

挨個把學生送到家長手裏,再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解釋拖堂的原因。

家長大多數都是通情達理的,沒有計較這一二十分鐘,牽着自家小公主的手,同唐芋道別後,身影緩緩匿進了風雪中。

唐芋望着。

略微失神。

“老師”

袖口被人輕扯了下,小貓似的一聲。

低眼一看,還是叫作“樂遙”的女孩兒。目光怯怯地瑟縮在她身邊。

唐芋掃了下風衣的衣擺,蹲下身,視線同樂遙齊平。

溫聲問:“樂遙,媽媽怎麽還沒到,老師打個電話問問好嗎?”

聽到這話,樂遙頭搖得像撥浪鼓,把頭頂的花骨朵都搖散了。

“媽媽在加班,我自己回去。”

唐芋微愕。

樂遙的母親在棉紡織廠工作,她早聽說最近幾年機器入侵,工廠裁員嚴重,卻也沒想到內卷已經嚴重到了幾乎全年無休的地步。

風雪正盛。

唐芋擔憂地望一眼樂遙瘦小的身板,略作沉吟,牽起她熱乎乎的小手,裹進掌心裏。

“老師送你回家。”

樂遙小指微微蜷縮。

喏喏地點了點頭:“謝謝老師”

關好燈,檢查好設備,唐芋把一樓玻璃門的鎖扣上,撐開傘,拉着樂遙踩進了雪裏。

雪地沒有想象中的綿軟,鞋底踏在上面,發出“嘎吱”的刺耳聲響。

傘檐左側低低壓着,傾蓋在樂遙頭頂。

唐芋的右肩頭微微潮濕,慢慢走在雪幕中,神色疏離,讀不出情緒。

樂遙小臉皺成一團,仔細想了半天。

似是想逗她開心,認真地說:“老師,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唐芋訝然,一彎唇,眉梢帶了笑。

“好啊。”

恰好停在紅綠燈口,下水道口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小姑娘靈光乍現,清了清嗓,“從前有一只北極熊,一天,他拔自己的毛,拔着拔着,突然說——”

唐芋笑:“嗯?”

“好冷啊”

唐芋笑不出來:“”

空氣凍了一瞬。

該說不說,确實挺冷的。

唐芋凝眸,呼出口白霧,在小姑娘期期艾艾的目光注視下,擠出了兩聲幹癟的笑。

“哈哈哈挺好笑的。”

“”

小姑娘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真的嗎?

我不信。

人行道對面的紅燈閃了兩下。

熄滅再亮起,一瞬轉成綠色。

既不能在學生跟前丢失可信度,又不想辜負她的一番好意。

唐芋清了清嗓,正要使出畢生演技,排在身後的自行車搖了搖鈴,催她前行。

唐芋往前探出鞋尖,踩在冰面上。

鞋跟一滑,腳尖還沒着地,重心向後推移——

那個沒能吐出口的“哈”字,也随之散在了車水馬龍的街頭。

繁華大道。

商業街的交叉口。

烏泱泱人群堆的正中央——

衆目睽睽下。

唐芋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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