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芋圓 現世報

有那麽一刻。

唐芋幾乎已經給自己訂好了離開地球的票。

樂遙臉蛋上那兩團高原紅一瞬褪得煞白,急得額尖泌汗。

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把小挎包往背後一甩,“噗通”跪坐在碎開的冰面上。

“老師,您沒事、沒事吧?”

唐芋手裏還撐着那柄遮風擋雪的紅傘。

略略壓低傘柄,把過往行人驚詫的視線阻在薄薄一面之外。

“沒——”唐芋動了動身子,從腰線一側,靠近左下的位置,隐隐傳來陣陣痛感。

動辄撕扯。

呼之欲出的安撫就這麽卡在了唇邊,唐芋提了下嘴角,笑容發澀。

“好像有事。”

最後,沒等唐芋撥通急救電話,路口值勤的一位熱心交警同志跟同事借了車,把兩人送到離得最近的臨壇市一院。

看樂遙年紀小,沒什麽主意,又幫忙挂了號,把唐芋攙上了三樓骨科室門口才離開。

唐芋連連致謝,想着等這茬折騰過去了,一定要找人制面錦旗,親自上門送到交通局去。

“老師。”樂遙輕拽着她的衣角,遲遲不敢松開,眼尾耷拉着:“對不起”

“嗯?”唐芋偏頭,騰出只手攏了攏小女生細軟的發,聲音裏帶着春風化雨的柔:“你不用道歉,是老師自己不小心,半大不小的人了——”

何止呢。

自己要背起送人回家的擔子,末了家沒回成,還得被迫半路陪她繞遠路到醫院來。

這挑子撂的,屬實不合适。

骨科科室外排着冗長的隊伍,狹窄的走廊裏人頭攢動,大多是發色斑白的老年人。

三兩人湊成小堆,絮絮抱怨着這場雪帶來的諸多不便。

上了年紀的人怕着風寒,沾點涼氣都不行。

但逼仄的走廊裏烏泱泱擠下這麽多人,空氣也着實被壓得悶沉。唐芋壓下樂遙墊腳勾着窗柄的手腕,四下望一圈,從錢夾裏翻出兩張十元紙幣,團進小姑娘的手心裏。

指着幾步開外亮起的熒光燈牌:“陪老師折騰這麽久,是不是餓了?我好像聞見紅糖饅頭和烤紅薯的甜味了,去買些來吃吧。別跑太遠。”

順便遠離人群,也能透透氣。

樂遙猶豫着接過錢,三步一回頭小跑進了大堂的超市裏。

擔心把人看丢,唐芋的視線一刻也不敢挪開,又趁這段時間,從通訊錄裏翻出樂遙媽媽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另一端聽着很是嘈雜,機器的轟鳴聲沖撞着耳膜。

唐芋提高嗓音,慢慢交代清楚事由後挂斷電話,等樂遙再出現在視野裏才緩了口氣。

小姑娘臂彎裏抱着只塑料袋,坐在唐芋身邊,安靜地從裏面翻出來包濕巾。

唐芋一愣,挑眸細看了眼。

除了濕巾以外,還有一小板長條模樣的東西。似乎是創口貼。

再有就是兩瓶沒聽過的牌子的礦泉水,也沒什麽食物零嘴。

唐芋有些意外。

旋即想起眼下自己的模樣。

原本只是白腿襪上濺出兩片突兀的泥花,現在倒好,整個風衣下擺都是髒的,鴉黑的發尖掃過冰縫裏的泥,濕噠噠地粘連成一绺绺。

掌心也擦破了一塊。

紅腫又醒目。

樂遙大約是想讓她看起來不那麽狼狽,但唐芋不在乎。

索性在這裏不會遇見什麽熟人,即便碰上了,她也無所憂懼。

左右是,早都已經棄了尊嚴的。

號碼叫到103。

唐芋低頭掃一眼手裏的紙單,105。

只差兩個了,她扶着牆,慢慢站起身,盡量不牽動腰上的痛,叮囑好樂遙後,小步往前挪了挪,站在個老大爺後邊。

走廊裏鬧哄哄的,人聲嘈亂。

唐芋等得無趣,微微凝眸,黑金扇面似的眼睫扇了扇,透過人群的縫隙,看清了坐在裏間的男醫生。

幾步之遙。

他卻像豎了道無形的屏障,将一切喧嚣都隔在了門外。

安安靜靜地坐在那,時不時溫聲詢問幾句,也是極其簡潔惜字的。語速不緩不疾,音色清潤,聽着叫人格外舒心。

說着,他低頭寫了什麽。

細碎的黑發垂在額前,日薄西山一般,在眼睑下方拓下淡淡的陰影。

握着鋼筆的手指修長幹淨,透出冷白的顏色,尤其好看。

寫好後,他站起身,顯出拔尖的身高和比例。

也露出了相貌。

唐芋微怔。

總覺着,有些眼熟?

她仔細想了想,眼前好似起了霧,撥開濃霧後,露出的——

是立在舞臺中央,衆星捧月的唐芋。

而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只是隐在萬千星光中的一厘。

捏着一支玫瑰,紅得嬌豔欲滴。

神情緊張地遞到她跟前。

她好像沒接。

又好像接了、又扔了。

記不太清了。

只隐約記得一個模糊的名字。

好像是叫宋渺。

唐芋有些頭痛。

只恨早年不積德。

她讀書那會兒性子還沒磨出來,冷得像塊冰。

又被父母慣出了驕縱的小公主脾氣,渾身帶刺,拒絕人時總學不會委婉。

現在好了。

現世報。

排在前邊的老大爺進去轉一圈,沒一會兒功夫就出來了。

輪到唐芋。

只聽見裏間傳來聲清落落的“105號”,猶豫片刻,她還是糾着細眉走了進去。

拉開椅子慢慢坐下,唐芋的動作小心翼翼,一絲動靜也不敢出。

曾持傲氣,無情拒絕了自己的人。

如今以這副狼狽的姿态再次出現,代入一下,唐芋都覺得痛快。

何況是他。

這麽想着,饒是如她,也生出些不堪言說的難堪。

唐芋挽緊風衣領口,把沾了污泥的發尖往裏藏了藏。

企圖讓自己的模樣看起來好一些。

但顯然是她過于焦慮了。

坐在辦公桌裏側的男人低着頭,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按部就班詢問。

“姓名。”

“唐芋。”稍一停,像是怕他寫錯,補充道:“芋艿的芋。”

筆尖落紙的唰唰聲沒有停頓。

對方對她的名字沒有任何反應,大約是忘了有這麽個殘酷的人。

唐芋舒了口氣。

他低頭寫了一盼。

唐芋的視線也随之下移,落到那雙骨節好看的手上。

再向下一墜,掉在那幅瘦金一樣的字體上。

她頭一回見着落筆這麽端正的醫生。

正兀自晃神,耳畔又落下不鹹不淡的一句:“怎麽了?”

唐芋微愕。

怎麽了

聽這随意平淡的口吻,不像問診,倒像是朋友間的日常問候。

唐芋心裏犯嘀咕,開始拿不準了。

這到底是把她認出來了,還是沒有?

沒什麽底氣地說:“腰疼,不清楚是韌帶拉傷還是傷着裏子了。”

停了停,又添了句:“現在稍微有些不太敢走路,一動疼得厲害。”

話音落,對面那人筆尖微折。

最後一捺撇出去了一道曲折蜿蜒的弧線,停頓處洇開一朵墨花。

“怎麽弄的?”

“”

兩方皆是一怔。

又聽得欲蓋彌彰的一句:“知道原由,我們這邊才好進行下一步判斷。”

他以為問得僭越。

而唐芋默聲兒,只是覺得難開口。

一向寡淡的神色裏,漾起一抹窘迫來。她掩唇輕咳一聲,方要扯出些其他理由搪塞過去,門口擠進來個瑟縮的小身板,巴巴望着唐芋。

“老師,我媽媽來接我了。”

唐芋目光柔柔掃過立在門口的女人,微笑示意後,沖樂遙揮了揮手:“那你跟媽媽回家吧,雪滑慢行,路上注意安全。”

樂遙挽着手,喏喏地小幅點了點頭。

正要離開,瞧見唐芋掐在腰上的手,正轉着腕骨輕揉按,借以緩和酸痛。

小姑娘眸光一黯。

小鹿似的烏瞳裏湧上水光,低頭抹了抹眼角,話裏帶着哭腔:“都怪我講的笑話太好笑了,老師才會把腰笑閃了。”

吸了吸鼻子:“還摔了個大屁股墩。”

唐芋:“”

“”

唐芋面上沒顯露什麽山水,不見分毫倉惶。

只有她自己知道,無波無瀾的皮子內裏,灼燒出了怎樣的燎原。

辦公室裏靜得仿佛能聽見簌簌的雪落聲。

唐芋卻總覺得是,山雨欲來前的片刻安寧。

半晌。

宋渺擡頭,挑眼打量她。

明明沒什麽笑意。

兩點漆黑的眸,卻溫和得像春日粼粼的湖。

風拂過,泛起漣漪。

“我記得你以前不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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