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 屬于她的花
宋渺大約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高二那年的夏天。
梅雨季的雲川像是有下不完的雨,淅淅瀝瀝又纏綿不斷。
他一向厭惡這樣的天氣,潮濕的空氣粘膩在皮膚上, 實在不能叫人愉快。
某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周三清晨,一大早, 宋渺便被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的動靜吵醒。
昏暗的房間裏, 他靜靜坐在床上,意識尚還未完全清醒, 便已經開始為從家到學校這一段步行的距離,該如何避開一路上的水坑, 才能不弄髒剛刷出來的鞋而煩悶。
他一向情緒很淡, 但尤為讨厭麻煩的事情。
早飯是宋母用便簽釘在冰箱上的周三固定菜譜, 烤吐司夾西紅柿和生菜,夾層抹的卻是麻醬——
這種中西結合的菜譜是他們家獨有的特色。
吃完早餐,宋渺抄起放在玄關的那柄白傘, 特地早出門半個點, 小心翼翼地避着路上的水坑一路往學校走去。
原本就足夠悶熱的空氣, 似乎都被籠進了傘下, 短短二十分鐘的路, 宋渺卻覺得自己花了比平時将近多一倍的時間。
一直到拐過一條很少有人通行的上坡路, 望見學校門側最富标志性的爬山虎紅泥牆才松了口氣。
雨已經比出門時小了不少, 他幹脆合了傘,邊甩着水珠,邊擡起頭。
霧蒙蒙的空氣中,距離他十多米的地方,慢悠悠走着個女孩兒,為了躲避水坑跳來跳去的步伐和他幾乎一致。
于是宋渺, 便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他看見女孩兒停在一處枝蔓濃密的角落,低眸盯着地下看了一會兒。
她和他一樣,臉上沒什麽表情,情緒淡得幾乎像是要成佛的人。
甚至比之于他對任何事都無所謂的淡然态度,更多了些難以接近的冷淡。
不知為何,女孩兒突然脫下自己的衣服丢進了角落,宋渺只當她是不喜歡這件衣服,沒出聲,站在遠處看着,
等到女孩兒走遠後,冰涼的雨點附在皮膚上,傳來絲絲冷意,他才恍若隔世般忽地回過神來。
他走到女孩兒方才停駐的地方,蹲下身,撩開如簾一般吹着的枝蔓。
在那件外套的遮蔽下,是一只毛絨絨的、孱弱的乳白色小貓。
女孩兒把衣服留給它,兀自走進了雨幕中。
雨落成花,白蒙蒙的霧氣中,宋渺遠遠地瞧着女孩脫下外套後,露着裏面套着的芭蕾舞服。
緊緊附在皮膚上,勾勒出一幅輪廓清晰的蝴蝶骨。
——那是他見過最漂亮的蝴蝶骨。
這一段小插曲的出現,讓宋渺平凡的生活變得不那麽平凡了起來。
他從前也是不相信所謂一見鐘情的人,認為所謂一見鐘情,鐘的不過都是皮相,等真正輪到自己了,方知深陷其中是什麽個滋味。
女孩兒的名字叫唐芋——
想不知道都難,如她一般出色的人,注定是要驚豔許多男孩兒的青春時光。
宋渺所在的班級就在唐芋隔壁,班裏挨着走廊的那一面牆上每隔一段距離會開一扇小窗,從外面看,恰好能将班裏的情況看個一清二楚。
于是從那時候起,宋渺課間外出的頻率變得高了起來。
高到連陸燃這樣粗心大意的人,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他調侃宋渺是被隔壁班的小天鵝勾走了魂,宋渺只是笑,不置可否。
校慶前幾天,宋渺被叫到表姐家的花店裏幫忙。
他那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表姐,趁大人不注意,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邊,從冰櫃裏翻箱倒櫃地摸出支藍色的百合。
“阿渺,我聽火火說,你有喜歡的人啦?”
“姐,你別聽陸燃瞎說”
“那是不喜歡咯?”
“”
“行啦,跟我有什麽可瞞的。”表姐把那支根莖上猶帶着霜的藍百合塞到他手心裏,擠眉弄眼地說:“女孩子都喜歡花的,相信我準沒錯。藍百合可搶手了,這可是我特意給你留的,不然早被人搶走了。”
宋渺低眸,望着那支鮮嫩欲滴的百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猶如揣着他,忐忑不安的心意。
只可惜到頭了,這支千金難求的藍百合,也沒能如他們所願,送到唐芋手中。
如同他的心意一般,夭折在了一半。
校慶過後,關于唐芋的流言開始如攪碎的紙屑吧漫天紛飛。
除不盡、亦尋不到源頭。
或許最開始的造謠者清楚地明白唐芋沒有做過那些事,但他們依然理直氣壯,僅僅是因為她過于目中無人的态度,不知何時觸怒了他們脆弱的心理防線。
——“誰讓她态度那麽差呢?”
而唐芋不為所動、置之不理的态度,反而更加激化了謠言的惡劣程度。
宋渺本該對這些事眼不見耳不聞的,但他一向厭惡這樣的受害者有罪論。
又或許,是想起了那個雨天,脊背挺得筆直,走在雨中瘦削的背影。
他替唐芋解釋,向衆人證明,她不是這樣的人,然而不等他有更進一步的阻攔,她再一次消失在了雲川高中,去開始參加各地的芭蕾比賽。
宋父宋母都是老師,宋渺姑且也是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孩子。老兩口不溺愛他,也節制他的零用錢,逢年過節攢下來的,幾乎都被他用在了購買通往各地的車票。
每一次,他都帶着他的相機,坐在觀衆席裏。
但唐芋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她的目光永遠注視着前方,或許能讓她停下腳步,低眸駐足的,只有那個雨天,躲在枝蔓下避雨的小貓。
直到唐家出事。
他眼睜睜看着唐家高樓坍塌,唐父下獄、唐母住院。
眼睜睜看着她開始選擇把芭蕾當作一種賺錢的工具,一步步從高不可攀的雲端,墜入這凡俗間。
目睹這一切,宋渺幾乎生出一種,近乎蒼白的無力感。
他幫不了她。
幫不到她。
更沒有資格和身份去拉她一把。
他能做到的,依舊是去看她跳舞,等演出結束後,悄悄把一捧藍百合,放在後臺桌前。
署上她的名字。
告訴她——
這是屬于你的花。
經年後再度重逢,唐芋之于他,早已成為多年求之不得、遙不可及的夢。
他不敢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唯恐如當年一般,來不及宣之于口,便被掐死在了襁褓當中。
唐芋說她不在乎能否繼續跳舞。
可在唐芋記憶裏缺失的這些年,宋渺從未缺席她的每一場比賽。
從未錯過她每一個耀眼如光的時刻。
他當然知道,她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當他終于按捺不住,再度想要将愛意訴說時,唐芋再度拒絕了他。
這一回,宋渺告訴自己,這一回是真的要結束了。
他需得放下唐芋,放下這份無疾而終的心意,只要她腳下的舞臺永不落幕、永不過時。
他用了整整一晚的時間來勸說自己。
卻在第二天清晨,看到唐芋的短信時,義無反顧地訂好了奔赴瓦爾納的機票。
那一刻,宋渺便清清楚楚地知道。
唐芋是他恐怕窮極一生——
都無法忘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