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 心安之處
唐芋時不時還會做一個這樣的夢。
夢裏的她剛剛開始讀大一, 無論是年紀還是芭蕾,都是青春正好的時光。
在那段似曾相識的記憶裏,隔着朦胧的霧霭, 她看到自己正在準備那一年的瓦爾納海選比賽。
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
她對着四面鏡牆,倚欄一遍遍練習, 意圖将最美的一面展示給劇院廳臺下所有觀衆。
在她轉到第三圈時, 腳下一崴,毫無征兆地癱倒在地。
——這原本是她從沒有失誤過的動作。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 就已經預兆了些什麽。
而到最後,這支練習了千百遍的圓舞曲, 也沒能出現在它應當所屬的地方。
唐芋訂好從雲川回臨壇的機票, 連夜趕回唐家。
連夜奔波已經讓她疲憊不堪, 甫一進入唐家,不見往日的溫馨和熱鬧,母親也未曾在廚房裏折騰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菜譜。
一向愛美的母親, 頭發散亂地坐在客廳的臺階上, 把頭埋進胳膊裏, 肩膀随着她的動作微微顫抖。
聽見玄關的動靜, 宋母擡起頭。
一張臉苦花了妝, 她看着唐芋, 聲音帶着哭腔:“小芋, 你回來了”
從那一刻,她的美夢便徹底破碎。
從高高的雲端,跌入了腳下萬丈的無間地獄。
唐芋大學休學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間咖啡廳打工。
月薪不薄,但基本上全年無休,一年到頭, 只有年尾期間能有五天的休息時間。
店長是個急功近利的中年男人,不小的店面,只雇了咖啡師甜點師,加上她統共三個人,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壓榨員工。
但他們三個都是缺錢到極致的人,走投無路,拿着這份救急的薪水,也只能在其位謀其職了。
頭一年工作,唐芋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開始習慣常年用冷水刷盤子,畢恭畢敬地等客人點單。無論遇到多麽難纏的人都不能撕破臉面,哪怕手指被冰水凍得紅腫也不能停下半分半秒。
出乎意料地,唐芋習慣得很快。
也有可能,是她當時已經徹底麻木了,只想着該如何活下去,該如何把剩下的債務還清。
公司破産後,抵押出去的一部分債務,再加上賣房的錢,其實剩下的已經不算多。
但唐父在最後的關頭,又以個人的名義借了些外債,不算多,加起來零零碎碎十萬左右。
唐芋全年無休地在咖啡廳打工,攢了一年後總算湊夠了二十萬,還清了這筆債。
還清債務的那天,唐芋的剛工期合同也到期了,她正式向資本家老板提出了離職,和兩位一年來共同奮鬥的同事一起吃了頓晚飯。
地點在雪溪某家西餐廳,時隔三年,唐芋難得再吃上了一頓燒鵝肝。
曾經都已經吃膩了的東西,如今看來卻美味如珍馐,就像有些東西,握在手裏時永遠不覺得珍貴,一直到漸漸流逝了,方想起去抓。
奈何如指間沙礫,無論如何也留不下分毫。
哪怕如今再度吃上這盤想念已久的燒鵝肝,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味道。
她嚼着鵝肝,味同嚼蠟,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夜月朗星疏,她坐在靠門口的那一桌,正對空調,吹得後脊有些瑟瑟發涼。
挂在門口的風鈴傳來清脆的響聲,似是有人推門而入,唐芋聽見聲音,微微側了側眸。
餘光中,站在身後那人似乎愣了愣,不等她回頭看清楚那人的模樣,他複又推開門匆匆離去,只留下懸在門上的風鈴,叮鈴咣啷,餘音繞梁。
同桌另外一個女生坐在她的對面,倒是将那人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探着脖子瞧着那人離開的方向瞧了許久,才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
“怎麽?”
同事捧着臉,搖頭晃腦地說:“剛才進來的可是個大帥哥,好可惜,小芋沒看見。”
唐芋心下發笑,搖了搖頭:“你就知道犯花癡,再不吃牛排都涼了。”
“哎,真的很帥,我可沒騙你。我瞧見他剛才進來就直接沖着咱這邊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又折回去了。對面好像是個燒烤攤,你說,會不會是雪大的學生跑出來聚餐,真心話大冒險玩輸了的?”
“你好能聯想”
“我大學的時候經常這麽玩的!哎,青春啊不過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小芋瞧了一會兒,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又跑了,他不會是來要你微信的吧?”
說到這裏,另外一位男同事聽不下去了,連忙用胳膊肘擠了擠她:“吃都堵不住你的嘴,這年頭甭管什麽理由,都不能亂給別人微信,現在犯罪分子很多都是高顏值,專盯你這種看見帥哥就走不動路的無知小姑娘。”
女同事不以為然地哼了聲,“照你這麽說,傻男人才更多好吧。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長的比你好看,和小芋站一起比你般配!你對小芋那點心思都快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原本還算和諧的氣氛,因為這一句小吵小鬧的無心之言變得尴尬起來。
男同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顯然,這句話恰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連握着刀叉的手都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
他神色異樣地看向唐芋,顯然也想看一看她對于此的态度。
然而後者只是神色淡然地繼續切着鵝肝,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不打算表态。
注意到兩人打量的視線,唐芋擡起頭,彎唇:“吃啊,都瞧着我看做什麽,我臉上有牛排啊?”
聽到這句話,兩人才讪讪一笑,開始繼續吃喝起來。
吃完這頓散夥飯,那位男同事在路口攔下唐芋,表示想要送她一程。
原本唐芋打算走回酒店,聽到這句話,她轉了注意,站在路邊攔下輛出租車,婉拒了對方的好意:“不用了,謝謝,我可以自己回去。”
“小芋、其實,其實我有話想和你說——”
唐芋側身,繞過他企圖伸過來的手,神色也瞬間冷淡下來。
“我覺得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男同事幾乎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瞬間褪得蒼白,他收回手,嗫嚅道:“能不能不要說?”
“不能。”不知是否為夜色所襯,唐芋的眼角眉梢,皆染上了一層疏遠的冷淡神色:“有些話不說清楚,受傷害的不會是我,是你自己。不過,話說到這個份上,你大約也知道我要說什麽了吧?”
“那那你是現在不想談,還是不喜歡我?”
他不死心地追問着,唐芋斂眸,略略低了低頭。
“對不起,在我心裏,我們只是同事關系。這份工作結束,今後也不會再有聯系了,再見。”
說完,她轉身上車,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裏。
倒車鏡裏的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唐芋坐在昏暗的車廂裏,音響裏放着某首不知名的歌曲。
“我的心早已荒蕪,再也無法草綠春生。”
她撒了謊。
卻又不完全是謊言。
不喜歡他是真的,但她的心,也的确始終荒蕪。
從前是。
今後也是。
還完債務,唐芋最終選擇在臨壇定居,搬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巷。
她原本以為,自己終于要開始嶄新的生活了,卻在搬家後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新的信件。
她的母親,為了周轉關系為唐父尋一條活路,變賣了自己的嫁妝,卻依然遠遠不夠,于是又借了許多的外債。
現在這些債主,總算找到了她頭上。
唐芋看着那個明晃晃的數字,個、十、百、千、萬
整整四十萬。
唐芋坐在剛剛擺好藤椅的小院裏,捏着那封信,愣愣地坐了一下午。
所以她這一年的行屍走肉,低聲下氣,辛辛苦苦賺來的十萬,自以為今後就是無所顧慮的自由人了,原來只是全部的五分之一。
夜幕降臨,唐芋把頭埋進手臂裏,四肢百骸冷得發僵。
漆黑的一點光都沒有的小院裏,傳來一聲聲喃喃自語:“怎麽就還不完了呢?”
“怎麽就還不完了呢?”
越說越哽咽。
浮浮沉沉間,唐芋的意識緩緩從夢境中抽離。
大約在那種走投無路的時候,即便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唐芋依舊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夢想是一輩子的遙不可及。
但人總要,顧及眼前的生計方能長遠。
好在,如今自從她拿下全國芭蕾舞賽的金獎後,生活比之前好了許多,債務如今也歡樂個七七八八,雖然不是全部,但失去的總算大部分都回到了手中。
清晨的鬧鐘将唐芋喚醒,她緩緩掀開眼皮,按掉了床頭櫃響個不停的鬧鐘。
正逢春日,日光透過微微敞開的窗簾,傾瀉進來一绺,滑過房間內的每一塊瓷磚,像融化的蜂蜜包裹着柔軟的松餅,悄悄裹在唐芋身上。
照得人由內而外都暖融融的。
手機也恰于此時,“叮”得響了一聲。
唐芋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點開微信,蹦出來一條消息。
【早,想吃什麽,待會兒我順路帶過去,不順路也可以。】
和煦的日光。
手邊觸手可及的毛絨布偶。
來得恰好又及時的微信消息。
如今有這些,她的生活已經足夠美好又充實。
一切都是那麽令人安心。
宋渺之于她,就像曾經放棄過的芭蕾一樣。
她因為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亵渎了自己最珍視的夢想,所以明明心中還喜歡跳舞,卻始終不敢撿起來。
不敢,亦是有愧。
而宋渺也是如此。
她曾經那樣高傲又無情地拒絕了他,甚至不給他将愛意宣之于口的機會,如今卻又動了心,動了情。
情不知從何而起,但她清楚得明白,如今的自己并不一定足以匹配他,她無時無刻不在按捺自己的感情,和宋渺保持足夠的距離。
結果還是讓他再次主動捅破了這層薄薄的窗戶紙。
當她重新站上舞臺的那一刻,便也找回了自己藏匿多年的驕傲與自信。
她告訴自己,如果她能拿下金獎,就有了再次回心轉意的資格。
可實際上,大約即便不能成功,她也無法再狠心再次傷害這個對自己始終如一的人,也無法再,違逆自己的心意。
芭蕾與他。
都是唐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好在,她都沒有錯過。
唐芋摸過手機,用食指一個個懶散地敲着字。
【想吃青枝巷對門大爺做的糖芋苗,還想吃醫院門口小吃街那家的茉莉炸糕。】
想了想,她又繼續打下一行字:【不過好像不僅不順路,還是兩個反方向的地方?還是算了,随便吃些什麽都行,只要是你買的】
這行字打完,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對面的消息便回了過來。
只有一個字。
【好,等着我。】
得到回複,唐芋鑽進被晨曦曬得暖洋洋,充滿太陽氣息的被子裏。
難得時光散漫悠長,就讓她再賴一會兒床吧。
就一小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