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光榮烈屬
錢家人正在悲恸之際，宋遠航手捧着“光榮烈屬”的牌子，與平山縣委幹部李大山一道，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進入了錢家只剩下殘垣斷壁的破敗院子。
“錢大叔！錢大嫂！我對不起你們，沒有照顧好二牛兄弟！是我對不起你們啊！”宋遠航走到錢家人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李大山也深深地鞠了一躬，勸慰他們說：“錢大叔！錢大嫂！錢家大壯兄弟和吉子兄弟，你們節哀啊！”
錢大壯趕緊去扶住宋遠航，對他說道：“宋排長，你這是幹啥啊？怎麽能怪你們？你們也是上戰場殺鬼子的英雄啊！”
錢滿倉和錢大嫂不約而同地擦了擦眼淚，連連說道：“是啊！宋排長你也是和二牛并肩作戰的兄弟，你們是一起和日本鬼子拼命的！怎麽還向我們下跪哩？快起來，快起來！我們受不起啊！快起來，快快起來！”
宋遠航跪着不起，滿懷愧疚地說道：“錢二牛同志是在獨立大隊組織的阻擊戰中打鬼子時犧牲的，他為獨立大隊的勝利做出了英勇的犧牲、無私的犧牲、光榮的犧牲！人是在獨立大隊沒了的，是在偵察連沒了的！我代表獨立大隊、代表偵察連的全體官兵，向您們表示深深的歉意！”
“都是為了抗擊日本鬼子！都是日本鬼子惹的禍！這血賬得算到可惡的日本鬼子頭上！”錢吉子也跑過去，和錢大壯一起将宋遠航扶起來。
起身後，宋遠航一字一頓地對大家說：“二牛他在戰場上太拼了，殺了好多日本鬼子，還炸掉了日本鬼子的裝甲車，他是真正的戰鬥英雄！如果沒有他，這次阻擊戰不會取得重大勝利！阻擊戰鬥的勝利，是許多像二牛同志一樣的八路軍官兵拿寶貴的生命換來的！”話語間，充滿了對錢二牛的崇敬之意和佩服之情。爾後，宋遠航又沉郁地說：“戰鬥打響前，我還和二牛同志一起打賭，比誰殺的鬼子多，沒想到他說沒就沒了，太讓人難過了！”
錢滿倉和錢大嫂聽說二兒子殺的鬼子很多、立的戰功很大，心裏總算是稍稍寬慰了一些。錢吉子說：“殺鬼子！殺鬼子，殺死那些該死的鬼子！”
“這是替黨和人民感謝您們！感謝您們貢獻了優秀的兒子！”宋遠航又将“光榮烈屬”的牌子交給錢滿倉和錢大嫂，向他（她）們深深地鞠躬說道。
“錢二牛同志死得其所，他不愧是黨的好戰士，不愧是國家的好青年，不愧是中國人民的好兒子！”李大山接過宋遠航的話茬，高聲說道：“黨會永遠記住錢二牛烈士！中國人民會永遠記住錢二牛烈士！歷史會銘記錢二牛烈士！錢二牛烈士永垂不朽！”說這話時，李大山的聲音壯懷激烈、铿锵激越，每一個字都飽含着力量，飽含着崇敬，飽含着感情，久久回蕩在廢墟之上。
錢滿倉和錢大嫂眼含熱淚，用顫顫巍巍、滿是裂口粗糙的手，從宋遠航手中接過“光榮烈屬”牌子。牌子白底紅字，“光榮烈屬”四個遒勁的字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錢滿倉擦幹眼淚，但已經是兩眼通紅，他對着妻子懷中捧着的二兒子錢二牛的靈柩盒子說道：“二牛俺的兒啊！你看到了嗎？共産黨說你是偉大的烈士，共産黨說你會永垂不朽！俺的兒子啊，你就安息吧！”
“兒啊……我的兒啊……我英雄的兒啊……你就在娘的懷抱裏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覺吧……我的兒啊……娘抱着你呢……娘一直抱着你呢……”錢大嫂将錢二牛的靈柩盒子抱得更緊，滿臉凄然，老淚縱橫。
錢大壯安慰母親說：“母親你不要太傷心！二牛弟弟他生得光榮，死得偉大！二牛他是大家心中的英雄，更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和榮光！”
“二牛哥哥，你是我的榜樣！”錢吉子攥緊拳頭，對着錢二牛的靈柩盒子說道：“二牛哥哥！我一定要多殺日本鬼子，替你報仇雪恨！”
“光榮啊！我的兒！光榮啊！我們老錢家！”錢滿倉用衣袖将“光榮烈屬”的牌子擦了又擦，凝視許久。爾後，他鄭重地将這塊牌子挂在了廢墟的門框上，再次凝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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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航、李大山和其他人也久久凝視着這塊“光榮烈屬”牌子，像是在凝視一座永恒的豐碑，在凝視一種永恒的信仰，他們分明看到高大的錢二牛從牌子上走下來，來到他們身邊。錢滿倉、錢大嫂、錢大壯和錢吉子更是覺得這塊“光榮烈屬”牌子承載了太多的意義、承載了太多的榮譽、承載了太多的責任與義務，尤其是錢家父子三人，看得熱血沸騰、內心炙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錢吉子發現瓦礫中露出了一塊軍屬牌子——這是錢家此前挂在門框上的。在昨夜的掃蕩中，日軍發現這塊軍屬牌子的時候，錢家人已經逃出了錢家溝，因而日本鬼子沒能奈何得了錢家人，但日本鬼子惱羞成怒，将錢家的房子和院子燒毀得十分嚴重。
八路軍給參軍的家屬頒發這樣的軍屬牌子，是為了增強他們的榮譽感。日本鬼子掃蕩前，許多人家都挂着這樣的軍屬牌子，後來八路軍分析了形勢，感到日本鬼子可能會到村裏掃蕩，對八路軍軍屬不利，于是提醒群衆撤掉這些牌子，以更好地隐藏八路軍軍屬的身份。但是，錢滿倉家裏有兩個兒子都參加了八路軍，他們舍不得将這塊代表着榮譽的牌子摘下來，就一直挂在門框上。還好日本鬼子掃蕩當晚錢家人跑得快，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錢吉子躬身下去，用手掀開雜亂的瓦礫，小心翼翼地把軍屬牌子撿拾起來，發現這塊牌子已經被火燒掉了一半。錢吉子吹掉上面的塵灰，又用衣袖仔細擦拭幹淨，像剛才父親挂“關榮烈屬”牌子一樣，鄭重地将這塊被燒得只剩下一半的軍屬牌子也挂在了廢墟的門框上。
兩塊牌子被挂在了一起，象征着老錢家無上的榮光！
看到這一家子基本都走出了失去錢二牛的痛楚，紛紛振作起來了，宋遠航感到特別欣慰，更感到錢家人特別偉大。
“錢大叔，錢大嫂！錢二牛同志畢竟是為了抗日、為了革命光榮犧牲的，您們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我們一定向組織彙報，最大限度滿足您們錢家的要求，最大限度解決好您們的實際困難。”縣委幹部李大山拉着錢滿倉的雙手，殷切地詢問道。
宋遠航也說：“對對對！錢大叔，錢大嫂，您們錢家有什麽困難盡管提，千萬不要不好意思！共産黨是人民的黨，凡事都會想着人民，何況二牛同志還是為了黨的事業犧牲的，黨組織一定會傾心傾力解決好您們錢家的難題！”
“這是哪裏話？”錢滿倉滿口拒絕說：“自家的事，自家解決，我們老錢家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堅決不給共産黨和八路軍添麻煩！”
錢吉子也說：“共産黨和八路軍是打日本鬼子的，我們堅決不給共産黨和八路軍添麻煩！”錢大嫂和錢大壯也點頭稱是。
見錢家人不肯提要求，李大山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又勸說道：“錢大叔，錢大嫂，您們千萬不要不好意思提要求、提困難！您們的困難就是黨的困難，就是八路軍的困難！您們的事情就是黨的事情，就是八路軍的事情！黨和人民是一家人啊！有困難盡管提！”
“共産黨和我們既然是一家人，還說什麽兩家話？對不？”錢滿倉說：“我們老錢家早就把共産黨和八路軍當成親人了，這才把兩個兒子送去參加的八路軍啊！”
聽錢滿倉這麽一說，李大山和宋遠航都不再好讓他們提要求了，一個勁兒地說：“錢大叔，錢大嫂，您們真讓人感動又欽佩！錢大叔，錢大嫂，您們真讓人感動又欽佩……”
錢大壯突然說：“爹，媽！我也是八路軍，我代表八路軍向你們致敬！”說着，向父母鄭重地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
錢滿倉想了想，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做出了很大決定似的，忽然又說：“若是說要求，也有一個！”
“什麽要求？您盡管提！”李大山和宋遠航異口同聲地說。
錢滿倉堅定地說：“俺也要當兵，俺也要參加八路軍，俺也要上抗日戰場，陪着大兒子一起，殺日本鬼子，替老二報仇！”說完，緊緊地拉着錢大壯的手，又對他說：“兒子！老爹也和你一起上戰場殺鬼子去！”
這個決定下得特別突然，宋遠航估計錢滿倉是出于一時沖動而心血來潮，害怕他到時候後悔，于是好言勸錢滿倉說：“錢大叔！我們知道您對日本鬼子的憤恨，我們一定努力殺日本鬼子，替二牛兄弟報仇！您看您年齡也大了，不太适合上戰場，還是不要參加八路軍了！再說了，您家大壯不也還是八路軍麽！”
錢大壯也說：“是啊，爹！俺一定會替二弟報仇的，你放心！”
“你也要參加八路軍？孩兒他爹！你可想好了？”錢大嫂也勸說道。
“是的，俺已經想好了！俺的意志已決！俺也要參加八路軍，俺也要上戰場打鬼子殺鬼子！國仇家恨，不能不報！國仇家恨，誓死要報！你們誰也不要懷疑俺的決心！”錢滿倉斬釘截鐵地說。
錢大嫂見丈夫意志堅定，也沒有反對。
宋遠航見錢滿倉确實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便滿懷敬意地說：“那好！歡迎滿倉大叔光榮地加入八路軍！歡迎滿倉大叔和我們一道痛痛快快地上戰場，痛痛快快地殺鬼子！”
畢竟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錢大嫂有些擔心丈夫，扯着錢滿倉的袖子說：“孩子他爹，鬼子要殺！鬼子該殺！但一定要注意保全你自己啊！”
錢滿倉安慰妻子道：“孩子他娘，你放心吧！我會保重自己的！”
錢吉子見父親和哥哥都參加了八路軍，自己也特別想加入，便說道：“宋排長，老爹，老哥，我也想參加八路軍，我也要像你們一樣上戰場殺日本鬼子。”
宋遠航摸了摸錢吉子的腦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吉子，你年齡還小，和日本鬼子拼殺起來要吃虧，你就不要參加了。好嗎？”
錢大嫂一手抱着錢二牛的靈柩盒子，一手将錢吉子一把拉到身邊，說：“吉子，你還這麽小，湊什麽熱鬧？你就在娘身邊，哪裏也不準去！”
錢滿倉和錢大壯也都表示反對：“吉子，不要湊熱鬧，在家好好照顧娘！”
錢吉子不依不饒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我也有十四歲了！我的力氣大着呢，我為什麽就不能參加八路軍，為什麽就不能殺日本鬼子？”
這時，李大山也說：“吉子，你确實太小，不适合參加八路軍，就不要再堅持了。”宋遠航為了徹底打消錢吉子的想法，又說：“八路軍有規定的，未成年的孩子不能入伍——這是軍規呢！”
“那不是還有那麽多兒童團嗎？兒童團裏好多人都比我小啊，為什麽他們都可以去戰場上殺日本鬼子，而我不可以？你們就是欺負我嘛！”見所有的人都不同意自己參加八路軍，錢吉子也沒有什麽辦法，十分苦惱，悶悶不樂地說。
宋遠航解釋說：“兒童團跟八路軍是兩個概念，兒童團不是八路軍，參加八路軍的确是有年齡限制的，你這個年齡真的不能入伍。”又安慰他說：“你在家陪着娘不是挺好嗎？有父親和哥哥幫着你殺日本鬼子呢，這樣吧，他們殺的，也算你的一份，怎麽樣？”
錢吉子無可奈何，只好說：“那好吧！”心中卻在想：“反正到時候就一直跟着你們的隊伍，你們到哪裏俺就到哪裏，你們殺日本鬼子俺就殺日本鬼子！”
安頓好了錢家人，宋遠航和李大山又來到了另外一片廢墟上，這裏是“超級戰鬥英雄”錢志強的家。錢志強的家中除了爹媽，還有一個妹妹，然而他在自家房屋的廢墟上找了半天，也沒找見自己的家人。俠骨柔腸，擔憂陣陣，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這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超級戰鬥英雄”變得十分焦急。
“爹！媽！妹妹！你們在哪裏呀？我是志強啊！爹！媽！妹妹！你們在哪裏呀？”單手單腳的錢志強拄着一根樹枝一瘸一拐地四處尋找，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還是沒見到親人的蹤影。錢志強的急切而蒼涼的聲音回蕩在錢家溝上空，他多麽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聽到他的呼喊，現在就出現在自己眼前啊。
一起幫着尋找的宋遠航他們不斷地寬慰錢志強說：“找不到人，說明他（她）們逃出去了，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的親人一定會沒事的！”
在一個富裕人家的被掃蕩焚燒得破敗不堪的大院子裏，李大山發現了堆積如山的老百姓屍體，血流成河，慘不忍睹。這個院子，就是日本鬼子集中屠殺被圍捕村民的地方。血水沿着那個開口井流出，大量的老百姓被砍了頭，身首異處，讓人觸目驚心。這樣的場景，宋遠航、李大山他們讓心如刀絞。
錢志強蹒跚地趕過來後，也被眼前的慘烈景象深深震驚了，他想去翻尋，又不敢上前，他害怕自己的親人也在裏面。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度的恐懼，像炮火一樣沖擊轟炸着他的心靈，像無邊無盡的暗夜一樣包圍着他的全身。他渾身顫抖，即使用力拄着樹枝拐杖，也幾乎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倒在地。
“志強同志！志強同志！”李大山和宋遠航趕緊将錢志強從地上扶起來。錢志強腿發軟、心發虛，怎麽也無法再自己站穩。宋遠航也悲觀地想：“八九不離十，的親人就在這其中，還是不要讓他翻尋了。”于是，宋遠航将錢志強馱在身上，背着他想要離開。
“等一等！等一等！我的名字叫志強！志強者，自強也！男兒當自強！”錢志強緩過神來，用顫抖的聲音說：“是禍躲不過，遲早要面對，就讓我看看吧，就讓我找一找吧。”宋遠航将他從背上放了下來，李大山将他先前用的樹枝拐杖遞給了他，兩人又一左一右扶着他。
錢志強鼓起勇氣，像堆積如山的屍體走去，大家用顫抖的手，一具遺體一具遺體地刨挖，幾乎不敢睜開眼睛。大家心中都在虔誠祈禱，希望錢志強的親人千萬不要在這些被屠殺的村民裏面。
“這個是和我家關系要好的好鄰居，這個是小時候經常帶着我玩的二大爺，這個是常常幫助我家幹農活的大嬸子……”錢志強看見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面孔，萬分悲戚，萬分傷心。大家都對人民群衆遭受的慘劇深感悲痛，都對日本鬼子慘絕人寰、慘無人道的屠殺行徑充滿了極大的仇恨：“小日本啊小日本，我們中國人民與你不共戴天！我們八路軍與你們不共戴天！”
每一次翻尋，都好似利刀絞肉、猛斧摧心；每一次翻尋，都仿佛萬箭穿心、烈火焚身。
不幸的是，大家不願看到的一幕還是出現了——錢志強爹媽的人頭同時出現在一具屍體下面！“爹啊……娘啊……你們死的好慘……啊……啊……啊……”錢志強發現爹媽身首異處，當即悲恸欲絕，趴倒在地，口吐鮮血，幾近暈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