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入土為安
宋遠航帶着傷員和送柩隊伍返回平山,沿途看見數個村莊被毀,知道定然是日本鬼子又來掃蕩了。
看着不少村莊滿目瘡痍,幾乎變成了一片片廢墟,宋遠航、錢大壯、王有林和隊伍裏的其他成員心痛至極。行進一路,心痛一路,淚灑一路。他們盡心盡力地安頓了一些幸免于難的老百姓,把身上幾乎所有的財物都留給了這些苦難深重的人們。
“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太可惡!太可恨!太罪惡!”錢大壯一路罵着,心裏十分擔心錢家溝也出了同樣的狀況,十分擔心家中自己的爹娘和三弟錢吉子。
快到錢家溝的溝口時,錢大壯心裏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抱着錢二牛的靈柩盒子,迫不及待地向前沖去,想要盡快探個究竟。
果然不出所料,錢大壯剛剛轉過一個彎,老遠就發現錢家溝似乎冒着烏秋秋、灰撲撲的煙霧,更感到大事不妙。錢大壯激動而悲傷地向身後的隊伍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俺們錢家溝也被日本鬼子給掃蕩了!”一邊呼喊,一邊凄厲地哭着向溝內猛沖而去。
宋遠航他們先前也預感到了不妙,心中隐隐感到兇多吉少,但多少抱有一絲希望,不願意相信錢家溝也被日本鬼子掃蕩了,現在聞聽迫不及待跑去前面查看情況的錢大壯這樣呼喊,腦子中“轟隆”一聲,感覺就要崩潰了。
缺手缺腳的錢志強,以及癱瘓了的老兵錢大毛等人,也都懵了,口中念不斷叨着:“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的,錢家溝不可能被日本鬼子掃蕩……這不可能……”大家都不願相信,有一部分隊員停下了腳步,不敢往前走——他們害怕自己無法面對家園被毀、親人失散或者是被殺害的情景。
宋遠航深深地明白自己作為帶隊者,必須要首先穩控住自己情緒,要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這樣才能安撫好隊伍中的戰友,才能讓他們有個可以暫時作為情感依靠的支柱。
“大家不要驚慌!大家不要驚慌!錢家溝不會有事的……錢家溝的父老鄉親不會有事的……”宋遠航盡量平靜地安撫隊員們說道,然而發出來的聲音還是不免有些顫抖。
一名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喃喃道:“我自己受了重傷不要緊,我自己被炮火打殘了不要緊!我不要家中的父母兄弟也受到這樣的災難啊……”他從擔架上爬起來,想要自己跑回家去看看父母兄弟,可是他的手腳都受了重傷,哪裏站立得起來,直接摔倒在地上。
宋遠航和其他戰友一邊将他再扶起來擡上擔架,一邊勸他:“戰友兄弟!戰友兄弟!堅強,我們一定要堅強啊!”
這名重傷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像一個孩子一樣“哇哇哇”嚎啕大哭。這哭聲,令宋遠航心碎。他輕輕撫摸拍打着這名重傷員,說:“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些隊員聽到了這名重傷員的哭聲,也被感染得淚花閃閃,又有人陸續哭了起來。這些英雄的八路軍勇士,在慘烈的戰鬥中不曾哭泣,在與日本鬼子拼死搏殺中不曾哭泣,在自己身受重傷時也不曾哭泣,然而,在面對家園被毀,親人極有可能被殺的情況下,紛紛掉下了眼淚。
這樣的場景,讓宋遠航也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默默流下了淚,他想,此時唯有哭泣才是最好的宣洩方式,就讓這些鋼鐵的英雄漢放聲哭一次吧!哭了就會好的!
于是,宋遠航擡聲對大家說:“兄弟們!英雄的兄弟們!哭吧哭吧哭吧,放聲哭吧!盡情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英雄熱淚,灑在家鄉的土地上,灑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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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航,遠航!是你麽?遠航,遠航……”大家情不自禁灑淚之際,中共平山縣委的幹部李大山也帶着幾名同志風塵仆仆地趕赴而來,在錢家溝的溝口碰見了宋遠航他們。
宋遠航一看,認得是平山縣委幹部李大山和一些同志,擦了擦眼淚,答道:“是我!大山同志!”許多隊員也停止了哭泣,擦幹了眼淚,但眼睛仍然是紅紅的。
李大山氣喘籲籲地說:“遠航同志!你也剛到麽?組織上聞聽錢家溝和附近的村莊昨夜被日軍大掃蕩了,派我到這個方向來查看情況,救援群衆、安撫群衆,重新組織群衆……”宋遠航說自己這支隊伍大都是原籍宋家溝的八路軍重傷員,現在将他們送回來,沒想到錢家溝也被掃蕩了,唉……
李大山發現現場的隊員們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們心裏特別難受,一時半會也不知說什麽好。“擦幹眼淚,繼續戰鬥!”此時,隊伍裏不知誰說了一句。李大山和剛趕來的同志們聽了,心中萬分感動:“這是多麽可愛的八路軍戰士啊!這是多麽令人崇敬的八路軍戰士啊!”
再向前行進入溝口,目之所及,盡皆廢墟瓦礫、斷壁殘垣,幸免于難的人們神情麻木,有的站立在廢墟之上,有的在廢墟中刨挖着什麽,有的趴在死去的親人旁哭泣……看着破敗的家園、死去的親人,這些幸存的村民痛苦萬分,他們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更加痛恨。在昨夜日本鬼子掃蕩的時候,這些村民跑得比較快,逃過了日本鬼子的魔爪,因而逃過了一劫。但是,他們都不願意走遠,清晨的時候他們發現日本鬼子撤離了,便又趕緊返回來了。
青山垂淚,草木含悲。現場令人揪心的景象讓宋遠航心裏特別難受,他眼睛一熱,剛剛擦掉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對大家說:“大家趕緊回家找找自己的親人,看看自己的親人怎麽樣!”
“爹!娘!你們在哪裏?兒子回來找你們了!爹!娘!你們在哪裏呀……”一些還能走路的重傷員焦急地向着自己家的房屋跑去,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親人。
缺手缺腳的錢志強也拄着一根樹枝,艱難地往自己的家裏趕。癱瘓了的老兵錢大毛,被兩名戰友擡着往家裏去……
“爹!娘!爹!娘!你們在哪裏……”一時之間,錢家溝的廢墟上回響着急切而焦灼的呼喊聲。
錢大壯遠遠地發現自己家的房屋已然被毀,好像已經變成了斷壁殘垣。“我的家!我的家啊……”錢大壯抱着弟弟的靈柩盒子,發瘋似的朝自家房屋所在的那一片廢墟跑去。
“大壯!大壯!”宋遠航和縣委幹部李大山一邊喊錢大壯,一邊想追攆上去安慰他,可是錢大壯跑得很快,怎麽攆也攆不上。
錢大壯跑近了才看到,自己家的房屋只剩下一個門框還孤零零地立在原地,自己的娘正抱着弟弟錢吉子“嗚嗚嗚”地痛哭流涕。
“娘啊!娘啊……吉子弟弟啊!吉子弟弟啊……”錢大壯激動地朝錢大嫂和錢吉子喊道。
錢大嫂眼睛早已哭得淚眼朦胧,看不清了,但她聽到了大兒子那熟悉的聲音,知道是大兒子錢大壯回來了!錢吉子看見了哥哥錢大壯,非常激動地喊:“大壯哥!大壯哥!”又對錢大嫂說:“娘啊,是大壯哥!是大壯哥回來了!”
錢大嫂趕緊用粗糙而顫抖的手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是錢大壯回來了,用顫抖的厲害的聲音喊着:“大壯!大壯!你回來了!我的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錢吉子想起大哥和二哥是一起參加八路軍的,就問:“大壯哥,我二牛哥咋沒和你一起回來呢?”這麽一問,把錢大壯給問倒了,他頓時不敢答話,他不知道如何答話,他不知道如何告訴娘和三弟“二牛已經犧牲了”的噩耗……
錢大壯手中抱緊了錢二牛的靈柩盒子,腦袋裏“嗡嗡嗡”作響,定定地站在那裏,也不敢向前……
“大壯我兒,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錢大嫂十分敏感,見錢大壯懵在原地也不答錢吉子的話,心中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和錢吉子趕緊向錢大壯跑過去,錢吉子又問:“大壯哥,我二牛哥呢?他怎麽沒有和你一起回來?我二牛哥呢?”
“哇哇哇,哇哇哇……”錢大壯也不敢說話,抱着錢二牛的靈柩盒子失聲痛哭起來。
錢大嫂發現了錢大壯抱着的靈柩盒子,感覺有點不對勁,臉色頓時慘白,又不太敢相信,顫抖着問:“大壯!二牛他到底怎麽了?二牛他到底怎麽了?”
錢吉子似乎也預感到了不妙,雙手抓住錢大壯的衣服搖了搖他,用激動的聲音嚷嚷着問:“二牛哥他到底怎麽了?大壯哥你倒是說話呀!”
錢大壯悲傷地撫摸着懷裏錢二牛的靈柩盒子,哽咽着說:“二牛他已經走了!在前不久對日軍的阻擊戰鬥中,二牛他英勇戰鬥,壯烈犧牲了!二牛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眼前了,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過幸福日子了……”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錢大嫂聽聞噩耗,有如五雷轟頂,頓時一屁股癱坐在地,嚎啕大哭,悲痛欲絕。“二牛我兒啊,二牛我兒啊,我的好孩子啊,你為什麽就這麽走了,你為什麽要丢下你娘啊……二牛啊我的二牛……二牛啊我的二牛……”錢大嫂癱軟在廢墟上,神情恍惚。
錢吉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錢大壯說的是真的,他哭得捶足頓胸:“二牛哥啊,二牛哥啊……”
錢大壯一邊哭,一邊蹲下來安慰錢大嫂,說:“娘!都怪孩兒不好!孩兒沒有照顧好二牛弟弟,沒有保護好二牛弟弟,都怪孩兒不好……你不要這麽傷心……我的心也好痛好痛啊……娘……娘……”
錢吉子也與錢大嫂和錢大壯抱在一起,哭得凄慘而憔悴。
“大壯哥,你們發現二牛哥的遺體沒有?如果沒有發現遺體,說不定二牛哥他能死裏逃生,還活着呢!”錢吉子不知道錢大壯懷裏抱着的就是錢二牛的靈柩盒子,還抱有一線希望。
“二牛為了炸掉日本鬼子的裝甲車,自己也被炸得粉身碎骨了!”錢大壯悲戚地說:“這就是二牛弟弟的靈柩盒子啊!嗚嗚嗚……二牛他死得好慘啊……”
錢大嫂本就悲恸欲絕,聽到這裏,更是覺得難以接受,口中凄凄慘慘戚戚地碎碎而念:“好端端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呢!連遺體……都不剩,連全屍都沒有留下……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母子三人哭作一團,這時父親錢滿倉也過來了。聽母子三人哭得甚為悲戚傷痛,錢滿倉以為他(她)們是因為房屋被毀而傷心,于是勸慰說道:“孩兒他娘!大壯!吉子!你們不要哭了!我也想通了,俺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行啊,這房子雖然被日本鬼子毀掉了,但是俺們還可以再建一座更大更好的!俺們一家人好好的,就是最大的福分啊……你們不要哭了啊……不要哭了啊……”
“嗚嗚嗚嗚,嗚嗚嗚……”錢大嫂見丈夫不明所以,就更加傷心了,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如何把這個噩耗說給他聽。錢大壯和錢吉子也不敢告訴父親,只是一個勁兒流眼淚,任憑涕淚橫流,也不去抹。
錢滿倉又安慰說道:“大壯你回來了啊?人好就行,人沒事就是福分!孩兒他娘!吉子!你們不要哭了……啊……不要再哭了……啊……”
“孩兒他爹啊……孩兒他爹啊……我們的二牛……”錢大嫂用顫顫微微的聲音想把噩耗說出口,不料因傷心過度,一口氣喘不過來,話還沒說完,就暈厥了過去。
“娘!娘!”“媽!媽!”錢大壯和錢吉子一個摟着,一個扶着,呼喊着自己昏厥過去的母親。
“孩兒他娘!孩兒他娘!你怎麽了?”錢滿倉也趕緊湊上去,扶住妻子。
兄弟犧牲了,娘親又暈厥了,現在錢大壯和錢吉子更不敢把噩耗告訴父親了,他們怕父親聽了噩耗不能接受,又出什麽狀況。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把娘親喊醒,千萬不能再讓她出什麽狀況。
“娘!娘!”情況緊急,在部隊學習過人工呼吸的錢大壯準備為母親做人工呼吸。他将二弟錢二牛的靈柩盒子交給三弟錢吉子。錢吉子雙手顫抖地接過二哥的靈柩盒子,不住地灑淚,卻不敢告訴父親。
“娘!娘!娘!”錢大壯又急促地叫了母親,但她還是處于昏厥狀态,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趕緊和父親錢滿倉一起,将母親放平躺在地上,一會兒為母親按壓胸口,一會兒掰開母親的嘴巴為她吐入空氣,兩種動作交替進行。
做了一陣人工呼吸,錢大壯已經累得是滿頭大汗。錢滿倉和錢吉子不時說“讓我來吧,讓我來吧”,錢大壯一心沉浸其中,也沒有功夫理會。錢滿倉和錢吉子十分焦急。
錢大壯繼續為母親做了一陣人工呼吸,又用指頭掐了母親的人中,錢大嫂這才逐漸地蘇醒了過來。
“娘!娘!你醒了……”“孩兒他娘,孩兒他娘,你終于醒了,吓死我了……”錢吉子和錢滿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剛剛蘇醒過來的錢大嫂,意識雖然還有點不太清醒,但她仍然念叨着自己那犧牲了的二兒子錢二牛,口中不住地喊:“二牛……二牛……我的二牛……快來娘這裏啊……你快來為娘這裏啊……”
聽了這話,錢滿倉感覺不太對勁,便問錢大壯和錢吉子:“對啊!二牛呢?二牛他怎麽沒回來?二牛他到哪裏去了……”
錢大壯見也瞞不過去,心想父親遲早是要知道的,一味回避也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幹脆說了算了。于是,他指着錢吉子懷裏抱着的靈柩盒子說:“二牛弟弟他在打日本鬼子時英勇犧牲了,這是他的靈柩盒子……”
“什麽?你說二牛他走了?!”錢滿倉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剛剛蘇醒過來的錢大嫂身體還很虛弱,再次悲從中來,一邊不斷咳嗽,一邊哼哼唧唧地說:“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為了不使錢大嫂過度悲傷,淚如泉湧的錢滿倉強忍着心中的悲痛之情,勸慰妻子:“孩兒他娘,俺們要堅強……啊……俺們要堅強……”
錢大壯和錢吉子見父親十分堅強鎮定,也紛紛抛開悲恸,寬慰母親說:“是啊!娘!俺們都要堅強!俺們不要被日本鬼子打得一蹶不振啊,俺們全家人都要堅強,俺們必須振作起來啊……”
“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毀我美好的家園,殺我活生生的兒子,老子要和你們這些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拼命!老子一定要為二牛報仇!”錢滿倉握緊拳頭,渾身顫抖,仰天長嘯。
錢大壯拉着父親錢滿倉和三弟錢吉子的手,堅定地說道:“對!俺們要報仇!俺們要找日本鬼子報仇!”
“家仇國恨!家仇國恨!”錢吉子也咬牙切齒地發誓說:“我一定要上戰場殺日本鬼子!一定要多殺日本鬼子,為二牛哥哥報仇雪恨!”
“殺了日本鬼子,殺了日本鬼子……”錢大嫂爬了起來,從錢吉子那裏抱過二兒子的靈柩盒子,緊緊地摟在懷中,哭得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