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條路又長又陡,一路行去,見不到一個人影,也好似沒有個盡頭。
段翊霜緊緊跟着朱子平的腳步,穆常也在身後。
八大門派與武林盟的人皆留在了正殿門口繼續厮殺。
而他們三人卻追着一個不明白來歷的人,行了如此漫長的一段路。
可沒有人放慢腳步,也沒有人願意停下。
那青衣男子的身法像是陣風,只慢一步,就再也追不上。
朱子平追得最急。
鮮血将他的視線遮得越發模糊,他越走越快,越追越急,以至于當這條窄路豁然開闊,那道青影驟然消失的時候,朱子平往前一跨,也險些跟着跳了下去。
是段翊霜扯住了他的後領。
朱子平急喘一聲,擡手為自己拭去額上的冷汗,眼簾上的血跡。
他恍如大夢初醒,睜大雙眼,忽而發現自己竟站在斷崖的邊際,只差那麽一步!
可當朱子平探頭往下看去,他不由驚呼:“怎會如此——”
原來這斷崖并沒有多麽高絕,底下也不是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崖底清楚可見,有何景象,僅憑雙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幾乎一眼就可以看盡。
除了青石山苔、茵茵綠草,還有一方水池,上面亦開了一兩朵睡蓮。
和這遼遼大漠的漫天黃沙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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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異,也詭異。讓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到了中原,還是走入了幻境。
段翊霜依然垂着眼簾。
他眼底沉靜無波,目光掃過崖底四處,停在了一處藤蔓滿布的山石上。
那的确是塊石頭。
卻是一個很大的石頭,大到甚至被人開鑿築成了一座山洞。
洞旁還大張旗鼓地刻了兩個大字:禁地。
段翊霜看見了,朱子平與穆常也能看見。
禁地之所以為禁地,就意味着危險。而危險又被如此明明白白寫在上面,只意味着另一件事——
這是個陷阱。
穆常便問:“這麽明顯的陷阱,我們還要不要下去?”
他這樣問,目光卻只落在段翊霜的身上。
禁地是危險,陷阱也是危險。
走進禁地就等于置身于危險,是在以身犯險。
任何謹慎細心的人都不會孤注一擲,必然要仔細思量,再多叫幾個幫手。
可段翊霜是個不怕危險的人。
他有卓越的自信,堅信自己不會走進任何一種圈套。
他率先飛身而下。
山洞裏的光線很昏暗,但隐隐約約還是能看清周圍。只不過更遠一些的地方,就只有團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段翊霜走在最前面。
穆常覺得這裏很冷。
這座山洞讓人感受不出一絲生機。只有黑,還有冷。
冷到他打了個寒顫,忍不住離朱子平更近了些。
他不能靠近段翊霜。
因為段翊霜再熱,也還是會讓他覺得冷。
漸漸的,段翊霜停了下來。
他們似乎已走到了禁地的盡頭。
卻沒想到,在這盡頭見到的,竟會是一個人——一個被沉重的鎖鏈捆縛了雙手、鎖住了脖頸的人。
那個人就坐在禁地的盡頭,坐在圓臺之上。
在昏昏黑暗中,有陽光從他頭頂的縫隙灑落下來。
在他們走近的短短片刻,越來越清晰的時候。
那人擡起了頭。
那張臉就從陰影黑暗裏緩慢至極地行入光明。
朱子平呼吸驟停。
平素最不屑于欣賞美人的穆常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段翊霜也一怔,甚至沒能控制好自己,犯了病,忍不住道:“真醜。”
他是真的有病的。
病在心裏,無藥可醫。凡是特別真誠的,發自內心的想法,說出口時,必然是口不對心。
穆常承認,這張臉的确有讓段翊霜犯病的資格。
因為段翊霜真的已經有兩年沒有犯病了。
朱子平的理智回了籠,他很是謹慎地問:“你是誰?”
那人就笑了。
笑音有些低,也有些啞,可當那人的聲音溢出唇齒時,就讓人無端想起輕柔的春風、盛夏的急雨,在撩動心弦起伏的剎那,在最為迷醉沉淪的一刻,自溫柔與暧昧中——亮出鋒利的匕首。
那人說:“你來到我飛花宗的禁地,卻問我是誰,”聲音低低如情人呢喃,“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穆常眉心一皺。
朱子平已道:“我們在找一個人。”
那人問:“什麽樣的人?”
朱子平道:“青衣、墨發,運使長鞭的人。”
——“他,”那人擡起眼簾,語聲緩緩的回答,“是我飛花宗的右護法。”
穆常驚問:“你真是飛花宗的人?”
朱子平也問:“你是飛花宗的什麽人?”
那人沒有立刻作答。
他的目光輕輕掃過四周,似落了兩分在段翊霜的臉上,他懶懶仰起頭,頸肩被鎖鏈勒出的紅痕觸目驚心,勾出豔麗的景色,襯得左眼下的赤色淚痣熠熠生光。
他的語調慵懶得很:“我是飛花宗的宗主,也就是江湖上所說的,那個無惡不作,罪孽滔天,指使飛花宗犯下無數罪行的魔教教主。”
“而我還有個名字——薛、蘭、令。”
在場的人足有四個。
卻有三個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更何況這個名字,代表的是飛花宗的宗主、魔教的教主。
可朱子平從未聽過。
也從不知曉江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
而這樣陌生的三個字從薛蘭令的口中說出,帶着缱绻暧昧,又滿是令人癡迷的自信。
他比段翊霜更自信!
仿佛這個名字,天生就會被整個江湖所知曉,每個人都會為此如雷貫耳,就好像蔚飛白這三個字一樣,讓所有人都難以忘懷,讓所有人都銘記在心。
朱子平的聲音也有些緊:“你說你是飛花宗的宗主?”
薛蘭令道:“我的确是。”
朱子平便問他:“那你可知飛花宗近來做了什麽?”
薛蘭令道:“容我說一件事。我雖然是飛花宗的宗主,卻一直被關在這個禁地裏,整整七年。是以他們究竟做了什麽事情,我一概不知。”
他話音落下,朱子平還未及問話,穆常已反駁道:“可你是飛花宗的宗主!”
這不是什麽刻意刁難,而是人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
因為無論是掌握皇權的皇帝,還是一呼百應的掌門,哪怕只是個如段翊霜一般,名震江湖卻又無拘無束的游俠,也應有自己必然承擔的責任。
凡是挂了名號,有了身份的人,就不再能算是個普通人。
而被如此反駁、質問,薛蘭令的神情卻還是看不出絲毫動容。
他甚至沒有看他們。
好像看他們就是一種施舍,而薛蘭令連施舍一眼都不肯。
他被鎖鏈捆縛在這裏,分明是被囚禁在圓臺上毫無退路,卻偏生讓人覺得他如此自由,竟有極為明顯的氣勢。居高臨下,只手遮天。
薛蘭令沒有惶恐迫切,更沒有迷茫無助——甚至、他甚至毫無退讓地反問:“難道這天底下做宗主的,就一定要無所不知才算數?”
穆常張了張嘴。
當然如此,難道不應如此?這不是全江湖公認的道理?
可這樣淺顯又合乎情理的一句回答,卻抵在喉間,藏在齒縫裏,怎樣都說不出口。
穆常應不出聲,只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退後了半步。
穆常閉上了嘴。
段翊霜忽而道:“他們毒殺了武林盟的盟主。”
他的聲音這般冷,像不化的寒冰,像壘成小山的霜雪。
其實現在,才是段翊霜回神的時刻。
——在方才短暫的交鋒裏,縱然坦誠如無瑕劍也不敢承認——他被薛蘭令的臉晃走了心神。
段翊霜眼神深深,神情一如往常清冷,還有幾分漠然。
唯有他握劍的手,指尖,竟在發白。
可江湖上從沒有人能在段翊霜的神情裏找到破綻。
他活了二十四載,就是一個沒有破綻的人。
那一句話,擲地有聲,落在耳裏。
薛蘭令的神情卻與他是如出一轍的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見多少意外。
薛蘭令道:“原來如此……我勸過他們許多次,做魔教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何不浪子回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不去懲惡揚善、行俠仗義,從此名震江湖受人愛戴,何苦過那如街頭游鼠,人人喊打的日子。”堂堂魔教教主如是說,“可惜啊,看來他們一句也沒有聽。”
穆常聞言,忍了忍,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自己的詫異:“你真的是飛花宗的宗主?你真的是魔教教主?”
這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誅之的魔教,這讓人惱恨,恨不得抽筋拔骨的魔教。
怎麽會有這樣“正人君子”的教主?
朱子平的眉峰也皺得很緊。
“你一面之詞,不可盡信,無論如何,你身為飛花宗的宗主,對于宗內事務,怎麽能全無所知?”
“可又為何不能?”薛蘭令說。
“我已說過,我被關在這座禁地裏已有七年。若他們認我這個教主,我又何至于被囚禁在此處?他們想要走的路和我想走的不同,我縱然是名義上的教主,卻也僅僅只是個教主。”
薛蘭令的話實在很有道理。
這個道理不在于真的有道理,而在于他們根本想不出還能怎樣反駁!
難道江湖上當真就有這麽無辜的魔教教主?
難道薛蘭令此人,就真的是身處黑暗,心向光明的魔教教主?
朱子平無言以對。
因為無論薛蘭令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們都對他束手無策!
若是撬開一個人的嘴就能找到十成十的真話,那天底下又哪兒來那麽多謊言?
局面驟然僵持。
然則在如此僵持的時候,段翊霜卻問了個極不合适的問題。
這個問題問出口來,沒有任何意義。
可段翊霜依舊問了:“你被關在禁地整整七年,那你如今年歲幾何?”
更令穆常無語的是,薛蘭令竟也十分配合地回答了。
——“十九。”
這樣一個魔教教主、這樣一個飛花宗主!
勾魂攝魄足可以美貌殺人,有着如此令人膽寒的氣勢,超脫所有的自信與城府。
原來卻只有十九歲!
怎會有人年僅十九,卻半點兒也無少年青澀?
在這昏黃的明光下,薛蘭令昳麗的容顏既絕又冷。
他極适合用美貌去殺人。
——美到極致,美到如他這般絕冷的,美貌就成了利器,充滿了攻擊性。
朱子平忽而道:“以你的意思,你是從十二歲起就被囚禁在這裏?”
薛蘭令道:“準确來說,是十二歲又一月時,我被長老與四位護法聯手囚禁在這裏。”
“可你身為飛花宗的宗主,全宗上下理應聽從你的命令,”朱子平說,“如果他們不願聽從,那他們大可殺了你,取而代之,又為何要留你一條性命?”
薛蘭令便笑了起來。
他微微側首,留下半張略顯蒼白的臉,聲音飄飄而起,曳柔如春水,似琴筝撥弦緩緩回蕩,浸出獨屬于這低語呢喃的綿軟,“……若世上什麽事情都要合乎情理,那早已沒了欺師滅祖、殺父弑兄這樣的事。”
他用十二分溫柔的語氣說十分殘忍的話。
薛蘭令說:“也許他們不殺我的理由,只因為想要殺我,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很大的代價?”
“長老并四位護法,這麽多的人,想要殺你,不應該是輕而易舉?”朱子平問。
薛蘭令依然是在笑的。
他像是聽到什麽很好笑的事情,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兩分。
薛蘭令說:“他們勝不過我,想要殺我,必然要被我取走一兩條性命。到底是想活下去的人,又有誰願意不明不白死在我的手裏?”
“啊,對了——”他懶懶嘆息,如同哼歌般悠悠繼續,“我當時,似乎走火入魔了。更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每句話都讓人聽不出真假。
難以分辨,好像每一句都這麽真誠,又好似每一句都是個謊話。
穆常已忍了許久。
他業已還俗,自然不用再守什麽清規戒律,聞言大步一邁,竟道:“管這麽多做什麽!我在這兒聽了半天,總歸這個人是個魔教教主,殺了他也是替天行道!”
說罷,他擡起右手,就要往下拍去!
朱子平卻道:“慢!”
穆常的手懸在半空:“你有什麽想說的?先說好,我不慣着他!”
朱子平道:“若他所說為真,那我們豈不是在濫殺無辜。這又與魔教何異?”
“但他分明在糊弄我們!”穆常道,“什麽走火入魔、想行俠仗義,說來說去不過就是他是無辜的,飛花宗的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如此貪生怕死,本就是小人行徑,就算他沒有做過,若縱虎歸山,說不準他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朱子平眉心緊皺:“事情還未發生,怎就能如此确定?”
穆常哽了哽,忽然大聲道:“朱子平,飛花宗可是殺了蔚盟主!”
這一句砸落下來,正正戳到朱子平心底的至痛之處。
朱子平陡然蒼白了臉色。
然而這時,段翊霜卻開了口:“還未至這種地步,若要遷怒,那飛花宗的一草一木都算有罪,可你我身為江湖正道,原本就不該如此偏激。”
這似解圍又似提醒的話說出口來,穆常也無話可說。
穆常雙手合十,嘆息一聲,道:“那你說還能如何?若不願殺了他一了百了,若是放過他,八大門派或武林盟又有誰能接納他?我們三人,又有誰能做到時時刻刻監督他?”
禁地裏一時沉寂。
段翊霜握着劍,沉默不語,似是在想如何解決這個難題。
——“又何須這麽麻煩,”薛蘭令的聲音在這沉寂中緩緩響起,既無任何慶幸,也無失落忐忑。這樣的一個人,就像永遠都擁有着溫柔又鋒利的嗓音,讓人沉淪又取人性命,“他們一個要放過我,一個要殺了我,你若想殺我,那大可殺我,你若想放我,那你就放我。至于誰接納于我……”
薛蘭令的話語就停在這關鍵的時刻。
段翊霜卻好似聽懂了他的意思,握劍的指尖更加泛白。
“我倒是有件事可以說,也可以不說,卻不知你想不想聽。”
他笑着說。
段翊霜神情如霜似雪,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