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薛蘭令的話語很有誠意。
而這份誠意,卻帶着血。
任何殘忍可怖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都帶着抹消不盡的暧昧溫柔,讓人想起風,想起雲,如聽到潺潺流泉,山澗溪水。
可這帶着血,混着殺意的話,在溫柔的面具下,便顯得無比猙獰。
他這樣說話,話音揚起,像在笑。
落在人耳裏時只會聽出他的漠然,仿佛漠視生命般的冷與淡,就好像,生殺予奪的權勢,從來都握在他的手中一般。
段翊霜遲遲說不出話。
也許是因為他從未這麽接近過活下去的可能。
沒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無瑕劍,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正道翹楚,只能活到二十六歲!
他身中奇毒!
這些年來,他尋訪過無數神醫,尚在世的,未在世的,有名的無名的,皆被他尋了個幹淨。
可無一例外的,所有的人都只用遺憾的目光看他。
搖首嘆息着,似不懂為什麽他會觸碰到這種天下無解的毒藥!
段翊霜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偶然一日覺得越來越疲倦,又在腹上見到了一只蠍紋。
他明白這是自己中了毒,卻不知是什麽毒,又是在何時被人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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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的大夫都說他會死。
人當然會死。
可他卻必然會死在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二十六年,他已活了二十四年。
自十七歲身中奇毒,如今他只剩兩年的命可活!
這件事穆常不知道,他的知己至交黎星辰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守着這個随時會砍下來的利刃,守着這個會讓人發狂的秘密。
這天底下沒有人想過死,沒人想自己活到什麽歲數就坦然去死。
誰都想活下去,沒有人不想活着,全天下又有多少人盼着長生不死?
段翊霜當然也不想死!
任何人遇見他,都要說他年輕有為,不過二十四歲,就已然是江湖人人皆知的俠客。
确然比之十九歲的薛蘭令,他年長五歲。
可普天之下這麽多的人,與其相比,他仍是年輕的,應有極漫長的餘生才對。
段翊霜不想死。
他想活下去,可他已經要絕望了,甚至想過自己是否當真就要死在二十六歲。
但如今薛蘭令卻告訴他,這個毒并非無藥可解,他的命還有那虛弱的一線生機。
觸手可及的命運就擺在他的面前。
發着光,散發着香氣,讓人在黑暗裏無法抗拒地想要接近。
誘惑,像是陷阱,天底下沒有這麽輕松的事情。
可這又是否是真的?是騙局,或只是一場絕望至極才會有的夢?
段翊霜的心在跳,砰砰直跳。
他明白,無論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他都必然要去賭這個可能!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握劍的手指尖更白。
若是放了其他人得知這種喜事,怕是要喜極而泣、大笑出聲,全無理智形象可言。
但他是段翊霜。
這種天大的好事,也無法影響他淡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是亮的,可眼底的湖泊就像雪,冷得結了層霜花。
他從來這樣清冷,無論發生任何事,他也至多握緊手中的劍——神情從未有半分動容。
他看起來對這件事毫不在意。
可他的聲音卻有些啞了。
他問:“我又怎知你所說是真是假?”
薛蘭令沒有立刻答話。
他們離得很近,這般近的距離,就好像認識了許多年一樣,早就推心置腹,親密無間。
可他們不過剛剛相見。
這場初遇甚至還未到半個時辰,也許連兩炷香都還未燃盡。
但他們誰也沒有退後。
薛蘭令懶懶擡了眼簾與他對視。
像深淵在看湖泊,一方眼底沉沉似黑夜無邊,一方眼底游動萬千的浪花白雪。
薛蘭令輕輕說話:“我自認已經很有誠意,全江湖怕是沒有人比我更狠心的。我可是為了你才願意出手殺人,難不成我還不夠心誠?”
将一句十分殘忍的話說得十二分溫柔,薛蘭令就有這樣的本事。
段翊霜有那麽片刻難以呼吸。
鋪天蓋地的春風吹至,竟讓他覺得有些窒息。
段翊霜道:“……你說你想行俠仗義。”
薛蘭令問:“你不相信?”
段翊霜道:“如今我相信與否已不重要,因為你讓我只能相信。”
他落了音,站起身來,極快地抽劍斜砍,劍刃落到薛蘭令左手邊的鎖鏈上。
聲音一瞬響起,沉悶得很。
穆常已看出他的想法,雖不認可,卻還是靠近了些,避免那魔教教主脫困後出手傷人。
然而穆常把架勢擺好,那劍又落了兩下在鎖鏈上,薛蘭令卻還坐在圓臺上,未曾動作。
穆常問:“怎麽回事?”
段翊霜沒有說話。
薛蘭令便說:“我的這三條鎖鏈,是由三大長老合力傾注內力結扣合環,想要解開它——需讓三股內力相撞,将其震碎,僅憑兵器,是奈何不了它的。”
朱子平與穆常只得上前,各自執了條鎖鏈。
這非常危險。
內力相撞,但凡有一人心懷惡意,另外兩人必然受傷。
更何況薛蘭令的身份仍是魔教教主,他若刻意在內力相撞時出手攻擊,他們三人都難逃受傷。
這就像是把命交給了他。
任何聰明人都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穆常又将鎖鏈放下,勸道:“要不還是算了,這人就留在這兒自生自滅,總之我們沒動手殺他,也不算什麽,萬一他自己活下來了,豈不是更好!”
朱子平也勸:“此事的确有些危險,不然我們還是走吧。你若實在放心不下……不如再找幾個人來此,若他當真傷人,還能有人幫襯。”
段翊霜低頭看了一會兒。
他深吸口氣,竟道:“不必你們出手,我來即可。”
說罷,竟橫了劍在鎖鏈上,阖目凝神,運出內力游走鏈中,将三條鎖鏈皆震得哐啷直響。
穆常看在眼裏,急得攥緊拳頭,擡起,像是想要先将薛蘭令打暈。
但還沒來得及動作,段翊霜低咳一聲,額前冷汗冒起,只聞一聲巨響,三條鎖鏈竟然真的被他齊齊震斷。
“段翊霜!”穆常喝出聲來。
“——段兄!”朱子平亦在大喊。
二人立刻上前,将有些脫力的段翊霜護在身後。
至此,三條鎖鏈盡斷,箍在薛蘭令手腕與頸上的圓箍也應聲而落。
這個自稱被囚禁了七年的魔教教主,終于重獲自由。
而見證這一刻的,竟是幾個前來圍剿魔教的正道人士。
如此景象,當真離奇得很。
然則面對如臨大敵的兩人,薛蘭令依舊雲淡風輕,仿佛他們對于他而言,不構成任何威脅。
薛蘭令慢慢站了起來。
他雖只有十九歲,卻比在場三人都要高出半個頭來,原本就極具攻擊性的美貌與這高挑的身形合在一起,更讓人覺得壓抑。
他黑衣墨發,袖邊的金線閃着光,腰間別着的白玉簫被緩緩抽出,拿在手中。
一眼望去,如蘭竹君子,似玉若月,腕上頸側的紅痕,更似紅脂。
薛蘭令終是展顏一笑。
他說:“……段大俠,你這身內力——真有意思。”
穆常對他無甚好感,只覺得這人奇奇怪怪,哪裏都是危險:“你到底想做什麽!現在已經放了你了,你快走吧!”
薛蘭令卻上前兩步,離他們更近了些。
朱子平忙拔劍向他。
白玉簫敲在眉間,薛蘭令慢聲道:“怎防我如防賊呢?我與段大俠說好了,從此他跟着我,直到我名滿江湖,成了個人人皆知的俠客。”
穆常錯愕不已,回頭看向段翊霜,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朱子平也問:“段兄,你也不怕他是在騙你?”
段翊霜輕咳兩聲,正要答話,薛蘭令卻又道:“何必如此麻煩,為表誠意,我這便去殺了右護法,為蔚盟主報仇。”
朱子平眉心驟緊:“你知道他在哪兒?”
薛蘭令道:“你們既能尋到此處,必然是有人引路,能引路來此的,除了三大長老便是四位護法,方才你們又說,要尋一個青衣用鞭的人,那除了右護法,不會有第二個。”
——“而這個地方,除了禁地,尚有一座暗室。”
一切都與薛蘭令所說的不差。
那間暗室就在崖底,在靠近斷崖的地方,站在崖上是不能看見的,唯有在崖底時,靠得近了,才能看出隐隐約約的輪廓。想要進入,還需啓動一個機關。
那機關按下,門無聲無息地打開,縱然人就在此處,也不能聽到任何聲響,何談察覺到這裏還有座密室?
薛蘭令打了頭陣,率先進了暗室,領着三人前行。
若是此時有人在此裏應外合,或者見到右護法後他二人聯手反擊,這個天然的陷阱必然能讓他們三人非死即傷,大傷元氣。
可段翊霜只能賭薛蘭令的誠心。
他往前走了兩步,道:“朱兄,穆常,不如你們二人就在此處等我們。”
他不懼怕任何危險與陷阱,也不覺得自己會被什麽圈套困住。
可他會擔心朱子平與穆常兩個人的安危。
既因為這是他的選擇,也因為他是個善良的人。
朱子平似乎察覺出他的迫不得已:“段兄不必憂慮,既然彼此相信,那斷沒有我們舍你而去的道理。”
穆常也道:“老段你就放心吧,我和老朱都知道的,你不必擔心。”
這一場對話回蕩在長廊裏,卻沒有引得薛蘭令半點兒駐足。
他們直直向前。
段翊霜握着劍柄,已準備随時都能在最快的時候出劍。
他的劍是很快的,天底下再不會有誰的劍比他的劍法更快!
——然則,當他們走至暗室的最裏層,最後一個房間時,的确見到了那位青衣男子。
預想的陷阱并未出現。
那青衣男子聽到響動,轉過頭來時,只看向了薛蘭令。
沒有欣喜,也沒有震驚,平淡到好似今日的一切都未發生,他們不過是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裏相遇。
青衣男子道:“宗主,你還是出來了。”
薛蘭令說:“确實如此,我本也想着,幹脆關到我死,也就不必在乎你們是生是死。”
青衣男子道:“宗主何時在乎過我們的生死?”
薛蘭令也道:“你說得不錯,我從未在乎,可你們卻不能讓我死。”
青衣男子扯了下嘴角,沉聲道:“宗主想要我死。”
薛蘭令離他只剩短短兩步的距離。
“不是我想要你死,而是你不得不死。這天底下最好的話就叫人各有志,凡是不同路的,總有相噬的一日。”
話音落下,青衣男子就已然抽出長鞭揮了過來!
長鞭上的尖刺像沾着毒,誰若被劃傷了,必然步踏黃泉,長眠九幽。
這絕對不是手下留情,而是殊死一搏!
薛蘭令的武功很高。
高到朱子平他們不得不承認,初見時他所說的那番話也許就是真相。
他的武功太高,高到長老護法聯手也不敢和他拼死,只能将他囚禁在禁地裏。
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生得攝魂奪魄,武學招式也讓人目眩神迷。
就像是個奇跡。
薛蘭令不用劍,不使刀,他将白玉簫挎在腰間,指間只隐隐約約現出一片雪亮的薄刃。
長鞭掃過,他輕而易舉就能避開,連衣角也沾不到尖刺。
這分明是在狹小的暗室裏,可看似優勢占盡的長鞭,卻連觸及他的影子都是種奢望。
長鞭最後一次撞在牆上時,青衣男子已被薛蘭令用薄刃劃破了喉嚨。
長鞭落在地上。
青衣男子也随之倒下。
暗室裏的櫃子書桌全被長鞭砸得稀爛,青衣男子癱坐在碎屑堆裏,血浸透了衣襟,滴在碎木桌上。
瞪大了眼睛,血絲滿布,很不甘願似的,讓人看一眼便覺得不忍。
穆常大步上前,仔細查探了一番,道:“真的死了。”
朱子平舒了口氣。
這事情本該就此結局了。
薛蘭令卻道:“我到底是飛花宗的宗主……這一回,就讓我與他道個別罷。”
朱子平點了點頭,他道:“如此,那我們便先上去等候,還請薛教主節哀。”
一番話說罷,穆常滿頭霧水跟在段翊霜身後,很想問問為什麽還要節哀。
殺人的是薛蘭令,為何又要讓薛蘭令節哀?
難道這背後還有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他抱着這疑惑去問段翊霜。
段翊霜沒有回答。
反而是朱子平做了解釋:“好比你的朋友走火入魔、堕入魔教,你不得不殺他,可他依舊還是你的朋友。”
穆常大徹大悟,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是也。”
留在暗室裏的薛蘭令坐了很久。
暗室裏的油燈也算不上明亮。
薛蘭令将碎屑拂開,坐在地上,懶懶靠着傾倒的木櫃。
屍體就在身邊,已漸漸沒有了溫度。
薛蘭令閉着眼,許久沒有說話。
或許在這狹小的,沒有第二個人的暗室裏,他也不必說話。
因為沒人會聽,更沒人能聽到。
薛蘭令坐了一會兒,他側過頭,伸手撫在了青衣男子的臉上。
觸及到的是冷。
就像那個雨夜般冷,冷到手很冷,心也很冷。
但他其實早就冷到毫無溫度了,冷到再也不會覺得冷。
薛蘭令笑了起來。
他輕輕撫摸着指腹下冰涼的肌膚,血跡幹了,不再流出任何熱與冷。
直到這些血再不會沾到他的身上。
他将人抱在懷裏,扶着頭貼在自己的衣襟上,好像這人不過是在沉睡。
好半晌,他才自齒間挂出笑音,輕若無聲地說話:“……乖孩子。”
作者有話說:
熱知識:教主不是不殺生的和尚,他會殺很多人。
冷知識:穆常也是個和尚,他之所以還俗是因為他被打了就想打別人。
友友們多評論,正劇比較涼的,雖然我有努力存稿,但是還是需要動力噠。
伏筆都會慢慢揭露的,如果有覺得不對勁或者缺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伏筆,不是BUG。
當然也不排除會有小BUG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