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段翊霜已有許久不曾有這般感受。
他抱着劍,靠坐在船頭的青木案上,阖着眼,吹了兩輪湖水清風。
風很溫柔,有輕雨灑落,也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時候。
雨滴像一片又一片飛鴻鶴羽落在他的眉間。
打落在他的衣袖上,沾得劍鞘更亮,沾得他一身白衣似雲擁了雨,浸出零星水色,三兩潮意。
他在江湖上有個很響亮的名號。
叫“無瑕劍”。
劍無瑕,劍法無瑕,人也無瑕。
幾乎所有見過段翊霜的人,都會明白他是怎樣的名副其實。
他真的是個沒有瑕疵的人。
或者說,瑕疵其實一直就在他的身上,可無論是誰,無論是初相識還是舊相知,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出他的瑕疵。
——世人說,強者會将自己的軟肋與弱點化為優勢,變成可利用的兵器。
而段翊霜的弱點與軟肋,不為人知,也難以探尋。
他淡泊名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孤雲閑鶴。
但如今他這個孤雲,這頭閑鶴,坐在這小而輕的扁舟上,只閉眼吹風,任雨淋身。
若這件事情是發生在幾日前,就連段翊霜自己都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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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已過了太久孤獨的日子,孤獨到每一天,每一個夜晚,甚至于每分每秒,都像是在與天意争搶。
一個人如果太想活命,他就容易失去理智。
段翊霜很想活下去,他卻沒有輕易交出自己的理智,他甚至看得很清醒。
人活着與死去,最大的區別,莫過于再無可控制自己。
若他為了活命而變得瘋狂,變得毫無理智,那他是否活着,也就再也沒有了意義。
段翊霜需要這份意義。
他再如何迫切,都不會輕易交出自己的理智。
兩日前他與薛蘭令初見,力排衆議帶走了這個難分善惡的魔教教主。
薛蘭令便在登船後問過他一個問題。
薛蘭令問他:“我聽他們說你名號無瑕,卻不知是說你的劍無瑕,還是你的人無瑕?”
他在飄搖的雨裏與那雙幽淵相看。
像要淪陷進那幽淵漩渦。
可他又很清醒,他握着劍,也很坦然地回答:“是我的心無瑕。”
段翊霜的心,不會有破綻。
以前不會有,也就永遠都不會有。
這樣一個堪稱驚天動地的想法,只藏在段翊霜的心底,藏在他的所有惜字如金裏。
薛蘭令倒是笑了笑:“一個人的心要是沒有瑕疵,那活得該多無趣啊。”
段翊霜卻搖頭:“我活得很好。”
從前很好,現在也很好,對于他而言,人還活着,就足夠好。
縱然自己身中奇毒,很可能至多只有兩年可活。
但在段翊霜的心裏,他依舊覺得自己已足夠幸運,比天底下太多無能為力的人更好。
至少他坦坦蕩蕩,他問心無愧,他行走在這浩渺的江湖裏,從未做過一件會讓自己遺憾、後悔的事情。
一個人的心要如何無瑕?
——問心無愧,即是無瑕。
雨不眠不歇落了兩日,從大漠飄搖行去璧州,尚需路過一座偏城。
段翊霜不愛飲酒,卻喝得有些醉。
他仍與前些時日一般坐在船頭,只是如今他的身旁,又多了一道人影。
薛蘭令執了酒盅,慢飲幾口,靠在青木案旁,似有些昏昏欲睡。
段翊霜很少說話。
他是個惜字如金的人,全江湖誰都知道。
要讓他主動說話,哪怕只有一兩句,也是件很難的事情。
除非是段翊霜的朋友,是他認為可以交談之人。
否則要撬開“無瑕劍”的嘴,就像去天山上刻字一樣難,更是麻煩。
他們沉默地坐在船上,風吹雨淋,偏偏又覺得這雨和風,都是那般難得一見的溫柔。
段翊霜卻忽而開口問:“你說你被囚禁在禁地七年,可為何初見時,未見你半分狼狽形容,衣上甚至連灰塵也沒有?”
他如此主動,叫認識他的人看來,都會覺得震撼。
然而薛蘭令只聞聲輕擡眼簾,懶懶道:“我不過是被囚禁,名義上依舊是飛花宗的宗主,只要我想,這等小事,自會有人滿足。”
“他們雖囚禁了你整整七年,但對你還是留了情面。”
“我亦給他們留足了情面,”薛蘭令道,“他們既然不聽我的勸,毒殺了武林盟的盟主,那後果如何,應當自己都有預料。我和他們道不同,想要的也不一樣,人說生死,那死得有價值,才更值得一些。”
“他們都是飛花宗的人,你更是飛花宗的宗主。”
“這個身份對于有野心的人來講,或許再合适不過,可我是個沒有野心的人。”
薛蘭令的聲音在風裏有些柔,像刻意牽扯着春意的溫熱,抹上煙雨落下時最輕柔的力度。
他和段翊霜肩并着肩靠着。
離得越近,好像連彼此的心跳都可以慢慢同步。
船悄然靠了岸。
薛蘭令忽然側過身,發上的金羽流蘇掃在段翊霜的頸側。
他們無聲對視。
直至岸邊的吆喝聲和着雨遙遙傳來,車馬混在一處,轱辘聲響徹了,城中歡聲漸亮。
薛蘭令輕笑:“段大俠是覺得,我這麽心狠,極不适合做個行俠仗義的好人嗎?”
他問得這般坦誠,似乎什麽猜忌都要在這句話裏瓦解。
段翊霜動也未動。
不覺得這距離近得有些危險,也不認為這距離顯得何等暧昧。
段翊霜只認真地回答:“是不應該做個好人。”
薛蘭令便笑出聲來,酒盅在桌上敲出一聲脆響。
他說:“可我一定會做個好人。”
他一語說罷,站起身,向段翊霜伸出了手。
岸邊的風更急,吹得他鑲了金線的袖擺像是一片藏了驕陽的烏雲。
任何人都不會拒絕看不出惡意的好心。
段翊霜也不認為自己應該拒絕。
他的手很冷,可當他握住段翊霜的手時,似乎溫暖了一瞬。
段翊霜随之站起。
船尾已有人踩了上來,探頭看了一眼,揚聲問:“二位可要住店?我們廣引城近日有畫舫燈會,一年一度,熱鬧得很,四處來的游客不少,最适合在此游玩,二位可莫要錯過了——”
畫舫名叫綠水畫舫,在廣引城中很是有名。
無論是讀書人,還是江湖人,皆在這畫舫上聽過曲兒,賞過舞,飲酒作樂醉過一場,也夢過一回。
與天争命的時候走得太急,段翊霜從未好好看過這等盛景。
河燈游得像是漫天繁星,畫舫停靠中央,張燈結彩連了一片又一片,段翊霜就站在畫舫的欄杆前,仰首看天邊轉瞬即逝的焰火,偶爾飲一兩杯酒。
他已不再那麽急着去争什麽命。
若說他對薛蘭令的話語深信不疑,那絕無可能。
可他也真的因為那番話開始覺得疲憊。
說生死有命,段翊霜不想信命,也不想認命,但要在無數次的失望中求得一個希望,實在困難得很。
他寧肯任性這最後一回,也不想兜兜轉轉地大夢一場,又落個失望。
段翊霜想得不無道理,他想通了,喝酒就喝得很急。
一兩杯飲盡了,薛蘭令就遞過來一壇酒。
畫舫的燭光溫熱又明亮,灑在薛蘭令的青絲金羽上,将人襯得熠熠生輝。
段翊霜酒量其實很不好,他已喝得很醉。
可他的神情仍看不出任何的破綻,他握劍的手依舊很穩,一如往昔,也當真沒有瑕疵。
薛蘭令靠在欄杆上,仰頭喝了一口酒,道:“有件事我想問你。”
“何事?”
“你震斷鎖鏈時的內力,與你的年紀并不相符,”薛蘭令道,“你也許真是這種千年難遇的天縱奇才,但我想,你應該另有奇遇。”
段翊霜便道:“你若認為是奇遇,那就應該明白這是我的秘密。”
薛蘭令道:“我自然知道這是秘密,但我想,你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秘密。”
段翊霜問:“為什麽不需要?”
薛蘭令道:“你的命都在我的手裏,那你的秘密又能算什麽呢?”
沒有人能在薛蘭令的道理中勝出,每個人都會變成這人的手下敗将。
世上總有這麽一種人。
只要他想知道真相,那真相就會無所遁形。
段翊霜無從反駁,只得道:“我有位恩師,名喚夏侯寒雲,她是斬月宮的宮主。”
“十七歲那年,我救了她一命,她傳授了我兩式斬月宮的武功,再以她二十年的內力做了謝禮。所以我如今不過二十四歲,卻已身有四十年的功法內力。僅此而已。”
薛蘭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靜了片晌,方道:“你看,這個秘密在我聽來,便完全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什麽斬月宮的宮主,什麽夏侯寒雲……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從不知曉。”
段翊霜沒有應話。
畫舫的曲聲響了許久,入了夜,三更鼓響,才歸于沉寂。
而薛蘭令還未入睡。
他屈膝坐在窗前,支起的軒窗下灑着月華,與飄蕩曳動的河水混在一起,幾乎要将他的雙眼都點亮。
可薛蘭令的眼裏不會有光,也從不會映下任何美景。
他眺望河水,看到了無數盞泛光的河燈,就像飛花宗漂亮的薔薇花般絕色。
但這不是大漠,更不是飛花宗。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叫中原,是江湖人人向往的樂土。
樂土。
薛蘭令低低笑了起來。
他抽出腰間的白玉簫,懶懶吹了兩個音,嫌它沒了在禁地時的響亮,又停了下來。
一個人的心裏有事,就會讓他變得很懂事。
越成熟越理智的人,心裏藏的事情就越多,多到讓他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也沒有任性自在的資格。
背負得越多,人就越亟欲毀滅自己所背負的,毀滅讓自己背負的,更要毀滅自己。
黑暗裏的手很白。
白到觸目驚心,白到透明,白得在雨裏像是塊冰冷的玉。
薛蘭令閉上眼,半枕在窗框上。
他似醒未醒,想要睡着,也睡不着。
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無情的人,那必然要走一段很漫長的路。
所幸的是。
他已将那漫長的路走到了盡頭,從此再也不必變成無情的人。
他如今就是無情本身。
他了無牽挂,他再無退路,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所有事情,不再過問從前,也不再期盼将來。
——人到了絕望的時候,最絕望就是不再失望。
薛蘭令想,自己如今正是最好的時候。
然而綿綿細雨裏吹的不僅是風。
他閉上眼睛,能清楚聽到臨近的岸上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響。
那聲響越來越近了。
薛蘭令睜開眼時,正正見到一道黑影從窗外縱躍而入,幹脆利落的順勢滾進了他的床底。
畫舫上應是跳上了許多人,這些在白日裏不甚明顯的聲響,在夜裏就很擾人清夢。
有人抱怨了兩句,換來幾聲賠笑。也有人喝罵出聲,驚乍之間更令人心煩。
薛蘭令只垂着眼簾,看着與自己相對的床底。
那裏正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在床底摸索了一陣,慢慢地,整個人也從床底爬了出來,站起,借着月光去看周遭是何景象。
目光恰與他相對。
這個闖入他房間的不速之客,竟驚得後退兩步,一個趔趄栽到床上。
薛蘭令一頓。
白玉簫在掌心輕敲,他似笑非笑道:“姑娘何必如此驚慌,真要說來,也是你驚擾了我。怎又如此緊張,好似我才是那個采花賊盜。”
那人慌忙道:“我才不是采花賊!”
薛蘭令看她,反問:“那你深更半夜闖進我的房間,是怕我孤枕難眠,特意來哄我入睡的?”
那人張嘴正欲再說,闩好的木門卻忽而被人敲響。
她渾身一震,幹脆整個人都團進被子裏,在床榻上堆出座小山。
段翊霜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是我。”
他甚至不必薛蘭令問起。
進得屋中,段翊霜月下白衣,清風梅骨,身後還跟了一位少年。
段翊霜帶來的少年人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進了屋四周轉了一圈兒,納悶道:“我分明見到妹子跳進這間房裏,怎不見人影?”
他語聲剛落,床榻上的那座小山抖了抖,半張人臉從裏頭冒了出來。
見到熟人,那姑娘便大了膽子,立刻翻身下床,喜道:“哥,你來救我了?”
少年慌忙搖首,用手指了指站在旁邊的段翊霜。
她轉頭看了,恍然大悟般,也用手指了指身後的薛蘭令。
兩人齊齊對望,忽而壓抑着聲音,哭天搶地道:“兩位大俠,實不相瞞,我們是被仇家追殺,迫不得已才鑽進你們床底的!”
段翊霜:……
作者有話說:
支線開啓:林氏兄妹很倒黴。
薛教主天生會撩,就是嘴裏沒一句真話,誰聽了都不會信的。
但薛教主自己很相信,他是說謊能把自己說信的那種人。
但他到底信不信呢,你猜。
小翊就是那種很有底線的人,他不會對薛教主有偏見,但也不會覺得薛教主可憐。
他很好,他不聖父,但他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