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喧鬧。

能将所有美夢都驚醒的喧鬧。

就響在耳邊,似一道驚雷炸裂在綠水畫舫上。

林天真立時睜開了眼。

廣引城是座小城,可小城也有小城的好處。

譬如這清晨,最熱鬧的地方就應是岸邊的小攤,路邊此起彼伏争相鬥奇的吆喝。

但這個清晨,喧鬧聲卻在畫舫上。

這或許只是攤販們起得晚了些,吆喝的人嗓子還未亮開。

有很多種理由可以用來解釋這一日的怪異。

可林天真不會這麽想。

他被天問齋追殺了将有半個月,早已練就一番危機意識。

現在,林天真就察覺到了危機。

那是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好像有一把利刃,随時都抵在他的胸膛前,讓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林天真覺得這應該就是父親所說過的殺氣。

看不見、摸不着,也沒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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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要有人想要殺人,這種感覺就會讓人寒毛直豎,涼意直直從脊骨蹿下腳底。

林天真徹底醒了。

他不敢再睡,眼見着林天嬌還在夢裏直流口水,連忙将人叫醒,比了個砍頭的手勢。

林天嬌驚住,小聲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林天真只得去看還靠坐在窗前的兩人,挪着步子走近了,他睜大眼睛,踮腳欲看,忽而身體一沉,竟是被林天嬌拽住了手臂。

林天真低聲問:“你攔我做什麽?”

林天嬌道:“哥,現在是咱們有求于人,你說要是你正睡得香呢,有人把你給吵醒,你還樂意幫他嗎?”

道理好似也是這麽個道理。

可那種殺意讓林天真六神無主,只覺得寒氣絲絲縷縷鑽到了心肺裏。

他有些着急:“那我們就在這兒等着嗎?若一會兒天問齋的人來踹門怎麽辦!”

林天嬌也沒法子,卻還是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許他再靠近。

林天真便說:“阿妹先別怕,我不喊,我把他們搖醒了,咱就往床底躲着,屆時裝作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行!”

“這……能成嗎?”林天嬌有些遲疑。

“聽我的,準能成!”

林天真松開林天嬌箍住自己的雙手,探手而去,就要落在薛蘭令的肩頭。

可他如此緊張,心都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了。

那手顫抖得厲害。

林天真狠下心,閉了閉眼,手便要往下按去——

他沒能按下。

因為白玉簫将他的手隔在了半空,穴位酸脹着,那只手便動也不能再動了。

林天真面色一變,他擡頭一望,就望見薛蘭令好似帶着笑意的眼睛。

可這望進去了,林天真的心卻跳得更急,甚至都快要跳累了,像是會在某個時刻驟然停止。

他感覺自己又碰到了那種殺意。

藏在各個角落裏,看不見,摸不着,但只要撞見了,就會被它壓抑得喘不了氣。

他看着薛蘭令的眼睛,能看到明顯的笑意。

但那把利刃卻好像更鋒利了些,已先将他的胸膛刺出一個窟窿。

林天真嘴唇顫抖着,他說不出話來了。

他幾要不能呼吸。

薛蘭令倒是神色如常,只問他:“怎麽了?”

林天嬌先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慌忙拽他一下,又急急向薛蘭令解釋:“大俠,誤會、誤會!哥只是想要把兩位大俠叫醒!因為、因為天問齋和連環榭的人,好像已經在搜船了!”

林天真也連連眨眼。

正在此時,房門忽而被人重重一拍。

林天嬌也随之打了個冷戰。

房外那人高聲道:“這位客人,可以來正廳裏用早膳了!”

薛蘭令順手解了林天真的穴道,懶懶應了句:“等等。”

林天真被解了穴道,整個人手和腳都有些發軟,他趴在桌上,顫着手給自己倒了杯茶,轉頭再看時,薛蘭令已從窗臺上下來,正對着天光拭去白玉簫上的水痕。

落了一夜的雨,天是剛剛放晴。

林天真喝完了一杯茶,段翊霜也醒了。

薛蘭令道:“方才有人敲門,請我去正廳裏用早膳。”

段翊霜尚有些渾噩,問:“嗯?”

薛蘭令看他一眼,笑了笑,親手為他斟了杯茶,遞過去道:“沒什麽,只是想着,大抵是個鴻門宴罷。醒醒神,畢竟若是鴻門宴,我還要仰仗段大俠保護我。”

段翊霜倒也配合地将茶飲下。

他的唇瓣有些薄,抿下最後一滴茶水時,顯出幾分冷意來。

段翊霜道:“……說笑了。”

綠水畫舫今日的确很熱鬧。

所有在昨夜歇在了畫舫上的人,全部都被請到了畫舫的正廳。

正廳裏菜肴新鮮,擺在桌上,香氣飄飄,顏色正好,看起來是很有誠意的一次宴請。

宴請他們的人也不是別人。

正是綠水畫舫的主人,也就是林天真他們所說的,連環榭的一位堂主。

——陸即。

陸即是個男人。

他坐在上首,衆星捧月一般,本該是很潇灑倜傥、光鮮亮麗的。

可陸即的面色卻是蠟黃的。

他很瘦,甚至也很矮。他穿着深綠色的衣裳,整個人就像一長條骨頭架子,半點兒血色不見。

他攏着衣袖,在腿上放了卷書冊,頭上還戴着頭巾。

俨然是個讀書人的模樣。

陸即見了這些人,便啞着聲音說:“今日由我宴請諸位貴客,還請諸位好好品嘗廣引城中的美食,也算是我連環榭對諸位貴客的答謝。”

衆人皆是拱手說謝,一落座了,觥籌交錯,間或傳來幾聲笑語。

薛蘭令懶懶坐在桌前,人似柔若無骨,就借了段翊霜半邊肩膀,斜斜靠在上面。

林氏兄妹站在他們身後,緊張得直攥衣擺。

薛蘭令可以氣定神閑,段翊霜也是雲淡風輕,但林氏兄妹卻做不到坦然。

他們已被天問齋追殺了太久。

每一天,每一個夜晚,都是在慌亂與不安中度過的。

他們是害怕的。

怕被天問齋抓住,怕自己單單只是站在這裏,就會被輕易認出。

縱然他們已經喬裝改扮過,已經将自己畫得極不起眼毫無特色。

他們依舊是緊張的。

歡聲笑語好像就不會結束似的,一會兒從耳朵裏鑽進去,一會兒又在腦海裏盤桓。

林天真越聽越覺得心跳得厲害,将要嘔出來。

高坐上首的陸即還意猶未盡地叫出幾位賣藝人,讓他們唱曲場戲,咿咿呀呀鬧了半日。

鬧到最後,林氏兄妹已攥爛了兩邊衣擺。

陸即從椅子上站起,走了下來。

他慢悠悠路過每一張桌子,眯着眼睛去看。

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意圖,知道他是想找人。可沒人知道他究竟想找誰,又為了什麽而找。

陸即不會說,聰明的人也從來不會過問。

因為這是連環榭的事情,是江湖事,也就是一樁不可觸碰的秘密。

但凡行走江湖的人,沒有誰會公然挑戰八大門派。

越在這江湖行走,越是會明白八大門派在這江湖上有多大的分量。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沒有一個人動,也沒有一個人問。

唯有薛蘭令,他幾乎貼在段翊霜的耳旁說話,呼吸間熱氣都灑在那人白皙的耳垂上。

他眼神很深,沒人能看清裏頭究竟還有什麽。

可他說的話很醉人。

薛蘭令說:“我以前只知道八大門派很有名聲,卻不知是這麽有名聲。一個連環榭都能有這樣的陣仗,若是八大門派齊聚,想來一定會非常熱鬧。”

也許是這熱氣太燙,竟将段翊霜的耳垂燒得緋紅。

四周很安靜。

他沒能等到段翊霜的應答。

而陸即已走了過來,越走越近了,最終在他們面前站定。

陸即虛眯着眼睛。

其實那雙眼睛已經足夠細長了,細到很容易讓人想起藏在角落裏的老鼠,縮在陰影裏的狐貍。

陸即這樣看着人,臉上就好像帶着兩條細細的線。

陸即對着段翊霜施了一禮,道:“昨夜便有人來報,說無瑕劍入了廣引城境地,您來得突然,未能好好招待,還請海涵。”

位置坐到堂主的陸即,與普通的連環榭弟子不同。

普通弟子對段翊霜客客氣氣甚至于讨好,只代表他們自己想要如此,就愛獻殷勤。

但身為堂主的陸即也是這樣以禮相待,便又完全代表了不一樣的東西。

——連環榭的态度。

唯有連環榭從上至下都很給段翊霜面子,身為堂主的陸即才會這般尊重。

這個道理很簡單。

段翊霜也不意外。

論行走江湖的時間,段翊霜走得不算很久,可他卻很有名,縱然他不曾拜入八大門派任何一個組織,從來獨來獨往,不受約束。

他和八大門派的交情的确不深,但連環榭以禮待之,他也不會因此受寵若驚。

無瑕劍做的都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只看願不願意,可不可以,問心無愧即是。

段翊霜不會因此低看連環榭一眼,也不會因此高看自己。

他也會還回這份面子。

他起身拱手,道:“陸堂主言重了,我不過途經此地,聽說廣引城內綠水畫舫最為有名,是以慕名而來,一賞好景。當真名不虛傳。”

話說得滴水不漏,堪稱信手拈來。

可他分明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陸即自然也明白,強求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說太多話,是種顯而易見的刁難。

陸即便只說:“哪裏哪裏。”轉而看向了坐在段翊霜身旁的人影。

薛蘭令是在笑的。

他笑得很淡,發上的金羽流蘇在初升的朝陽映照下閃閃發光。

亮得很,和他幽沉的雙眼截然相反。

陸即沒有震驚于他的長相。

通常能夠做到堂主的人,都會比旁人更能忍下驚訝與好奇。

陸即僅僅是表情有些遲疑,他道:“敢問這位貴客……”

薛蘭令說:“我不算什麽貴客,我只是跟着無瑕劍四處走走而已。”

陸即的目光就落回了段翊霜的身上。

段翊霜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認下了薛蘭令的說法。

陸即一拱手,随即又看向了站在他們身後的林氏兄妹。

林天真早就在陸即走來之前緊張夠了,如今被陸即這麽直勾勾看着,也不再覺得有什麽害怕。

亂七八糟的想法早就想了一遍,甚至連如何慘死的都細細猜過,林天真對于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已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他不打算一直害怕。

是以在陸即看過來時,他還挺胸擡頭,更顯得精神了些。

陸即問:“這二位又是……?”

林天真瞥了眼坐在他們身前的薛蘭令,眼見這位大俠毫無解圍的意思,只得硬着頭皮自我表演。

他清了清嗓子,掐着聲音說:“哎呀……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誰,還請人家來用膳,你壞死了你。”

陸即愣住了。

段翊霜輕咳一聲。

薛蘭令倒是笑了起來,說到:“陸堂主不必問他的,這兩人是我帶來的侍女,畢竟我是個愛享福的人,最受不得苦,所以從家裏帶了兩個出來,也算讓他們見見世面。”

陸即卻皺眉,往前半步,道:“可侍女怎能有這般大的膽子說這種話。”

薛蘭令道:“若是我帶來的,那便應該有這樣大的膽子。”

陸即眼珠一轉,正要再問,段翊霜卻忽然道:“的确,這兩位姑娘,是薛公子自家中帶來的。”

江湖上也講究地位,講究人情。

同樣的一番話,讓別的人說,那便尚待商榷,還要細細思索,一再比對。

可若是讓給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說了,假的也要做成真的,真的也要變成假的,黑白颠倒、是非交換,就是如此簡單。

段翊霜難得主動為人解圍,尤其這還是在他虛與委蛇了一番之後。

陸即心裏還是有幾分疑惑。

但段翊霜已經這麽說了,他就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陸即嘆道:“既然如此,那就是誤會了。唉!其實您有所不知,我們正在尋找一對兄妹,那兩人是近來出沒在璧州的飛賊,盜走了天問齋的一件寶貝,天問齋與我們連環榭合力找了許久,也沒能将這兩個飛賊揪出來,而就在昨夜,天問齋的人發現這兩個飛賊竟躲進了綠水畫舫之中,可惜,因已是深夜,為免打草驚蛇,我們才定下今日宴請諸位,探探這飛賊的下落。”

段翊霜沒有應話。

薛蘭令卻接話了,他語調緩緩,笑道:“陸堂主且寬心些,你既已說出目的,想來在座衆人都願為八大門派一費心思,那兩個飛賊,又能躲到哪裏去呢?”

缱绻暧昧的一段話說完,朝陽已正挂高空。

畫舫裏燈燭搖曳,在那昳麗絕色的臉上點綴一片暗影。

林天真心頭忽震。

他感覺到了,他再次碰到了那般讓他膽寒的殺意。

作者有話說:

目前出現的八大門派:

天問齋、連環榭、斬月宮。

八大門派設定:不是真的門派,類似各種組織,但也有統一的武功、兵器甚至服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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