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薛蘭令已決意要留下林氏兄妹。
或許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八大門派身為多年正道魁首,所作所為,所行之路皆是正義坦途,不曾做過任何一件有悖正義,有違江湖公道的事情,他們所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
林氏兄妹的只言片語,一廂情願,若是放在旁人眼中,不過是謊話連篇,全然不可信。
林氏兄妹很倒黴,也很走運。
他們走運在遇到的不是孤身一人的段翊霜。
他們遇見了薛蘭令,就等同于握住了這脆弱又堅韌的一線生機。
天底下再不會有人比薛蘭令更好說話。
這個遠在大漠,對中原一無所知的魔教教主,與江湖上太多的名門正道相悖。
他比段翊霜還要随心所欲。
他不在乎天問齋與連環榭代表了什麽,也不在乎林氏兄妹是否真的是梁上君子,兩個飛賊。
薛蘭令只是想留下他們,于是就留下了他們。
當他問及林天真接下來想要去往何處時,林天真卻說:“我想回家。”
林天真想要回到通州,因為他們已經離開家太久太久。
行出廣引城,想要去往益州,便需路過通州與璧州。
他們正好可以同路。
薛蘭令也在一樹夜色裏問過段翊霜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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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可以不必問的。
這世上若有人要問段翊霜的想法,那便是想要聽,将之奉為真理的。
可薛蘭令問了,卻從來都不會聽,也不會将之奉為真理,聽之行之。
他每一次問這些問題,好像要的都不是答案。
只是他問了,段翊霜卻偏偏也有耐心來回答他。
段翊霜說:“只要你不後悔,那無論做任何事,都不必在乎我的看法。”
薛蘭令就笑,淚痣在月華裏像在發光:“那再好不過……”他的聲音那般低,那般溫柔,像沉沉醉過,“我永遠都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那他也就永遠都不會在乎段翊霜的看法。
多無情的一句暗示。
落在誰的耳中,都會覺得他過分得很。
但他們兩個就是這麽奇奇怪怪。
各自藏着心事,又各自提防戒備,有千萬個理由分道揚镳就此結束,卻又被一個理由拴得必須要形影相随。
他們能一路同行,本就是最過分的事情。
與之相比,薛蘭令的短短一句暗示,縱然再無情冷漠,也不會比他們陰差陽錯的相遇更過分。
或許是因為生命重于所有虛無缥缈的情緒。
至少在抵達益州,見到薛蘭令口中的那位“友人”之前。
無論他們彼此是如何過分地對待對方,都不會如此簡單地分道揚镳。
枷鎖也可以是沒有形狀的。
它也能讓人看不見,摸不着,聞不到氣味。
但它牢牢将兩個人牽絆住了。
其實段翊霜偶爾也很不理解,為什麽薛蘭令也會被這毫無信用的理由所牽扯。
他分明可以說走就走,甚至連說也不必說。
只需在一個或晴或陰,或大雨滂沱的日子裏離開——段翊霜會找他嗎?段翊霜又能找到他嗎?
偶然想到這裏的時候,段翊霜又會想。
是的。
他一定會去找他,掘地三尺、天涯海角,甚至于會動用所有可運用的力量去找他。
因為段翊霜要活下去。
他們離開了廣引城,過了兩座偏城,已搖搖晃晃乘着小船走了很遠。
林天嬌仍舊喬裝打扮,穿着自己最不愛穿的顏色,最不好看的衣裳。
她愛穿紅衣,總将自己打扮得很漂亮。
她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也不認為行走江湖的女人就必須要蓬頭垢面,将自己禍害得毫無魅力。
林天嬌是任性的。
她在家裏就很任性地做事,行走江湖時,也都憑自己的心情。
她愛美,就要很美。
但她也知道美有些時候也需要被藏起來。
所以她将自己打扮得很平凡,放在人堆裏就再也找不見。
林天真也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林天真喜歡低調,從來不愛出風頭,更不想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據他所說,他之所以離家和阿妹一起行俠仗義,只因為林天嬌實在太會拿捏他的軟肋。
他有個不得了的把柄在林天嬌的手中。
以至于他毫無拒絕的餘地,只能捏着鼻子跟上林天嬌行俠的腳步。
幸運的是,他們将将栽了一個跟鬥就意識到江湖險惡。
不幸的是,這個跟鬥險些讓他們丢了小命。
幸運又不幸運的林天嬌走進了茶棚。
她挑了張桌子坐下,向林天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薛蘭令他們就在另一張桌前落座。
段翊霜的名聲太響亮了,長相也讓人難忘。
他只能在薛蘭令的指點下易容成一個普通的劍客。
但說段翊霜是普通的劍客,那天底下再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特別的劍客了。
縱然段翊霜易容得容貌平凡無奇,可他握着劍時,氣質就已超脫塵世。
反倒是薛蘭令的那張臉,很值得也易個容。
可他卻有極為豐富的理由。
薛蘭令說:“我的本意就是想要名揚天下,所以我絕不能易容,更不能戴什麽面具。若我不以真面目示人,那等我名震江湖,人人皆知的時候,又該有多少人借我的風逞英雄?”
這個道理沒有誰能夠反駁。
是以當他們齊齊落座在茶棚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蘭令的臉上。
但卻只有那麽一瞬間。
因為薛蘭令的臉雖然好看,美到不可方物,他卻更有讓人壓抑痛苦,令人幾欲窒息的氣勢。
就好像他與段翊霜初見的時候。
坐着,亦能讓人覺得居高臨下,好像所有都在他的眼底,無可遁形,也好像全天下再沒有什麽事能逃脫出他的掌控。
他仿佛将一切事物都握在了手中。
在他那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手中。
薛蘭令先伸手為段翊霜倒了杯茶。
他在段翊霜飲茶時笑着說話:“你知道前些時日林小兄弟同我說了什麽嗎?”
他問得蹊跷。
沒有人會這樣去問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可薛蘭令偏生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人。
段翊霜卻也十分配合:“什麽?”
薛蘭令就離他更近了些,金羽流蘇落在他肩側的花紋上,像梅花綴了一芯金黃。
聲音還是那樣動聽。
總讓人想起風,想起綿密的雨,想到世間所有溫柔又讓人難忘的美景。
又想起刀光劍影,像最終落進了江湖裏。
“……他問我,問我和你,究竟是個什麽關系。”
段翊霜問:“你如何說?”
“他這個問題很有意思,”薛蘭令道,“我還以為像他這樣聰明的人,不會問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
但林天真已經問了。
這個連“無瑕劍”救了自己一命都毫不驚訝的人,卻恰恰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薛蘭令的指尖撫在腰間的白玉簫上。
他笑意淡淡,懶懶繼續:“可我是個善良的人,我當然要告訴他答案。”
“所以你對他說了什麽?”
“我說了我認為對的答案。”
“什麽樣的答案。”
薛蘭令說:“我告訴他,因為你比我年長五歲,所以……你是我的哥哥。”
段翊霜:……?
那天夜裏的林天真差點一頭栽下。
他擡頭看薛蘭令的神情,竟只讀出三分認真,餘下的究竟意味着什麽,他也并不太懂,只覺得這個答案就足夠動魄驚心。
而這一日,陽光晴好,風景秀麗。
在這小小的茶棚裏,四處坐着來往的江湖人士,閑散商客。
段翊霜沒有一頭栽下。
段翊霜在短暫的怔愣之後,竟點了點頭:“說得不錯。”
“正是如此,”薛蘭令笑意盈盈,“能做我的哥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看,我對誰都沒這麽好過,但對你偏偏就是這麽不同。”
段翊霜問:“我應該說謝嗎?”
薛蘭令眼底深深一片,靜了片晌,他說:“何必說謝呢。”
段翊霜便不再應話。
世上興之所至的事情無非盡興而歸或敗興而去。
試探也要學會點到為止。
這不算是傷了和氣,因為他們本就沒有和氣可言。
但要讓他們停止對彼此的試探,就好像剪斷了他們難得的樂趣一般。
薛蘭令為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苦茶,他從未喝過這麽苦的茶。
可他卻覺得很好喝,喝在嘴裏,雖然苦,卻覺得很舒服,很快樂。
好像那些壓抑在心底的事情都不如嘴裏的茶苦。
這麽苦的茶,飲下去了,只讓人覺得暢快。
他們并肩坐着,從來不肯相隔太遠。
一杯接一杯地飲,比飲酒還要飲得盡興,飲得沉迷。
林天嬌卻在另一桌直吐茶。
“太苦了!”她叫道,“這茶是我喝過最苦的!”
林天真也被苦得眉毛皺起。
“實在苦,比家裏喝的還苦。”
林天嬌道:“對了,這次離家時我們帶了兩只錢袋,剛出門的時候你被人偷了一個,還有一個你丢哪兒去了?”
林天真眨了眨眼,咳嗽一聲:“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傻啊!”林天嬌小聲罵他,“我們現在是全靠兩位大俠活命,難道喝杯茶還要他們出錢不成?!快把錢袋子交出來!今天我們請了!”
林天真沒有應聲。
林天嬌問:“你真傻了?錢袋呢?”
“……阿妹,我跟你說件事情,你別急着生氣,”林天真說,“我真把錢袋子丢了。”
林天嬌扭頭看着他。
兄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晌。
林天嬌伸出雙手卡在林天真的脖子上,大喊:“你有病啊!!!”
林天真連連擺手求饒。
正在這個時候,茶棚裏又走進來三個客人。
茶棚老板坐在木桌子旁邊,見新來了客,樂得呵呵直笑,忙起身詢問:“三位客官是要喝茶還是來買酒?”
打頭的刀疤漢子挎着刀,大步一跨,坐在了林氏兄妹對面的桌前。
他聲音很是洪亮:“喝茶!”
另外兩人也跟了上來,各坐在一邊。
他們三個人的腰間都挎了把刀。
刀疤漢子長得很是威武,另兩人和他相比,就顯得瘦弱了些。
可他們卻不約而同都握着刀把,手背青筋凸起,像是随時都要出刀的模樣。
林氏兄妹雖然初出江湖摔了跟鬥,但該有的默契還是不少,幾乎是這一瞬間,二人對視一眼,都覺察出幾分危險。
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應該多有防備。
但怎會有人防備得如此嚴密?那只手似乎都長在了刀把上。
林天嬌偷偷瞧過,附在林天真耳邊輕聲:“哥,你看看他們的刀鞘,那上面的紋路,是不是很眼熟?”
林天真飛快地看了一眼。
他記性不差,很容易就能想起來,是以看得很快,又能看得明白。
他一眼即收,扯了下林天嬌的袖擺。
不能在這種時候說話,他便在林天嬌的掌心寫了個“問”字。
不錯!
林天嬌也想了起來。
這三個人腰間挎着的長刀,鞘上的花紋,正是天問齋的問字!
那他們只是路過嗎?
只是恰巧來了同一家茶棚,恰巧都坐在這裏喝茶嗎?
林氏兄妹深吸口氣。
林天嬌牽着林天真的手,站了起來,粗聲道:“老板,結賬了!”
那茶棚老板躬身小跑過來,說了錢數,雙手捧着等她付賬。
可林天嬌忘了,他們沒有錢袋子,錢袋子被林天真丢了。
她豪氣沖天說完結賬,手一探,口袋裏摸了三圈,也沒能摸到一個銅板兒。
林天嬌愣住了,她耳尖登時發紅。
坐在中間的刀疤漢子就笑道:“喏,看,這姑娘根本沒錢付賬!”
說完,卻從懷裏掏出一只錢袋來,往地上一扔:“老板,這就算是我請的,你且算了賬,餘下的銀錢就交給這位姑娘,免得她下回又付不起茶錢!”
林天嬌急了。
但林天嬌也忍住了。
她木着臉,冷聲道:“多謝好意,但我們不需要你幫忙付賬!”
她話音落下,刀疤漢子哂笑一聲,驀然拍桌站起,大喝道:“這可就由不得你了!”
不必多問他究竟想做什麽。
因為另外兩人已跟着他站了起來,齊齊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也不必林氏兄妹去想他們為何要拔刀。
因為這三個人,已經把着刀,躍過木桌,向他們劈砍而來!
作者有話說:
薛教主他叫哥哥有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