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現在就要走?”

“現在就走!”

天光未醒,樟城又刮了一陣急風,忽而有雷鳴滾滾而至,驚落了一場大雨。

林天真半夢半醒間被人喚醒,尚且有些糊塗,人卻已先被林天嬌帶到了車馬旁邊。

林天真打着哈欠問:“怎麽現在就走?”

天未亮,雨也滂沱,這實在不是個合适的時候。

——可他們必須現在就走!

林天嬌急道:“大笨哥,你問這個做什麽,趕緊上馬!”

她臂上使力,林天真倒還真的随着她的力道翻身上馬,抓緊缰繩時,又長長打了個哈欠。

林天真問:“你呢?”

林天嬌一指旁邊:“我早就挑好了,就等你!”

林天真道:“你沒有睡覺?”

林天嬌道:“我沒有睡着。”

林天真問:“那是誰說要走的?”

天邊驚雷一響,林天嬌回首看罷,也不答話,只揚起馬鞭抽下,她身形不動,林天真卻驚叫着被馬兒馱着先奔了出去。

林天嬌此時再揚馬鞭,身下黑馬的蹄聲噠噠,跑得飛快,不出片刻,就已追上了林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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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真仍舊糊裏糊塗的:“到底怎麽了?”

林天嬌罵他:“大笨哥,你怎麽這麽多的問題?!有什麽一會兒我再同你解釋,現在你先跑快點!”

林天真道:“如今是馬兒在跑,又不是我跑,我怎麽跑得快?”

那匹黑馬*見着就要越過去了,林天嬌沖他做了個鬼臉,馬鞭一甩,正正抽在了他那只馬的屁股上。

馬兒受了驚,吃了痛,立時蹬開馬蹄向前疾沖,林天真滿身淌着雨水,視線模糊,叫道:“啊啊啊啊我看不見了——”

撲面急雨灌入口中,林天真一時不察反被嗆住,在馬背上被颠了個要死要活。

待馬兒沖到城門前,他還沒能喘氣林天嬌也是跟了上來,探手将兩條缰繩抓緊,高聲道:“駕——”

兩匹馬并兩個人,就這般,在大雨滂沱、天色未醒的時候,直直沖過了那道城門!

——城門竟是大開的!

林天真在雨中茫然回望,只見得樟城模糊的輪廓越來越遠,逐漸再也望不見。

林天嬌勒馬急停,翻身去拽他的手腕。

此時林天真的瞌睡已醒了大半,他下了馬來,被林天嬌拖着走了一段路,就在一間破廟中見到了薛蘭令二人。

廟裏佛像布滿了灰塵,一簇火光擁在地上,襯得衣上臉上的雨水就像在發光。

很溫暖。

林氏兄妹跟着坐在了火堆旁,林天嬌伸出手烤了烤火,雨水從她的頭發上不斷滴落,林天真看不過眼,擡手想給她擦擦,卻被她偏頭躲過。

林天嬌道:“本姑娘自己能行。”

林天真道:“你是很行,但你頭發這麽長,自己能擦完嗎?”

林天嬌遲疑了一瞬。

迎面便被扔來一張幹淨的毛巾。

林天真愣住。

林天嬌也有些震驚。

兄妹二人齊齊看向坐在他們對面的薛蘭令。

——這張突然而然撲至的毛巾,方才正是被他所擲出!

林天真道:“這、這……”

林天嬌也說不出話來。

但凡與薛蘭令相處過的人都會發現,這個人實在沒有多少能夠稱之為“體貼”的舉動。

他甚至可以說對誰都糟糕到了極致。

以至于很多時候你都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針對什麽人。

然而這麽不夠體貼的人卻突然這麽體貼。

誰能不震驚、錯愕、乃至惶恐?

——可段翊霜偏不在其中!

因為段翊霜見他所作所為,竟很是欣慰地微微颔首:“不錯。”

薛蘭令便笑道:“哥哥願意誇我一句不錯,便不枉我這兩個時辰苦費工夫。”

林天真喃喃道:“薛大俠,您又做了什麽?”

薛蘭令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只是聽聞樟城封城,覺得事情并非毫無轉機。”

林天真問:“什麽意思?”

薛蘭令将白玉簫握在手中,輕輕敲下,道:“天問齋可以讓樟城封城,可連環榭未必會讓天問齋如願。”

林天真道:“為什麽連環榭不肯?樓老板是連環榭的人,天問齋封城,應當是為了查明真相。”

薛蘭令卻不答他,只偏過頭,在段翊霜的耳邊低聲:“哥哥,你說,像他這樣的人行走江湖,若是沒有遇到我這麽善良的人,是不是早就身首異處?”

段翊霜眉心微皺,片晌,竟然點了點頭。

薛蘭令得了認可,臉上神情便浮現出幾分笑意,他懶懶道:“八大門派必然各自有各自的秘密,我們知道樓鵲已辦的事情是要擒住你兄妹二人,可連環榭不知道,天問齋也不知道。連環榭只會以為——”

“樓鵲已要辦的事情,是他們的秘密,絕不能被天問齋或其他人所知曉。”薛蘭令輕易下了結論。

好似這樣的一番推測,再容易,再輕松不過。

也許當真如此!

對于薛蘭令這樣的人而言,要去揣摩人心,推測深意,卻要比世間任何事都來得簡單。

他活得太複雜了!

看得越透徹的人,看這般如霧裏看花的事情就更輕松。

而他們未必願意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徹。

——但薛蘭令終究不是旁人!

他享受這種感覺,能将萬事萬物掌控在手裏,似乎知曉了天底下所有了不得的秘密。

林天真是個純粹的人。

他的純粹在于他還很年輕!他甚至比薛蘭令還要年少!

林天真可以不懂這任何事情,因為他是年輕的,他能有無數的歲月來洗去自己的天真和單純。

但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薛蘭令。

薛蘭令不會給他時間去洗掉單純、天真,甚至癡愚。

薛蘭令只會将這江湖裏或深或淺的陷阱擺在他的面前。

——如師亦友!

——沒錯!薛蘭令既像傳道受業解惑的老師,也像與他觀念一致的友人!

林天真望着薛蘭令的眼睛,似要被那雙幽淵給吸拽進去了。

可他毫無恐懼。

林天真道:“我明白了!連環榭怕被天問齋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不會任由天問齋去查樓老板的死因,正因如此,他們極有可能離開樟城,或許是為了銷毀證據,或許是為了別的什麽事情,但無論如何,連環榭都一定會打開城門!”

他思及此處,不由震撼于薛蘭令的果斷。

——因為這樣的想法,從确定到實施,乃至于他們成功脫離樟城的困境,只用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僅僅兩個時辰,薛蘭令就破了這場局!

林天真心潮澎湃,他急聲道:“連環榭開了城門,我們就可以趁這個時候離開,但是這件事也不是絕對會成功,因為連環榭肯定會嚴加看管!”

林天真的聲音驟然止住。

他瞪大了眼睛。

他看向林天嬌,見到林天嬌捧着毛巾有些感動的神情。

他看向段翊霜,就見到那“無瑕劍”八風不動的面容。

——他為何要看他們?

——他的視線怎麽就要落向別人?

因為林天真發現了一件事。

一件他本就應該發現的事情。

——為什麽沒有人來阻止他們?!

——這一路行來,馬兒颠得他滿是渾噩,他卻依然能清楚記得的。

他沒有見到任何一個連環榭的人!

也沒有見到哪怕一個天問齋的人!

這是為什麽?

要如何做才能避過他們?

林天真連聲音都放輕了:“……薛大俠,你們做了什麽?”

薛蘭令歪頭狀似沉思,過了一會兒,方道:“我們沒有做任何事。”

林天真不解:“那為什麽這一路沒有人追來?”

薛蘭令道:“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因為連環榭想要打開城門,必然是要避開天問齋的。為了避開,連環榭自然會想盡辦法讓天問齋不能察覺。”

林天真道:“可連環榭也沒有發現我們!”

那支瑩白純澈的白玉簫似要燒在火裏,簫身上的火光又亮又熱。

薛蘭令笑道:“連環榭已是費盡心神在避過天問齋了,只要我們走得更快一些,連環榭就不會發現有人偷偷出了城——縱然他們發現了,對于連環榭想要守住的秘密而言,幾個無名小卒,自然比不過被天問齋得知的風險。”

林天真此時方将所有的疑惑一一解開。

他依然是心潮湧動。

行走江湖,本是林天嬌的一廂情願,他說什麽也不願意離開家,他是不得已而為之,是有把柄捏在林天嬌的手裏,教他不得不做個“離家出走”想要行俠仗義的愣頭青。

林天真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天真,他一直以為自己并不人如其名。

他在家中學過很多道理,也幫助父親做過很多的事。這些事他完成得很好,那些道理他照樣學得很透徹。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行走江湖,他做過的事,學過的道理,都會變得不那麽重要。

——這就是成長!

林天真又一次感覺到自己真的在長大!

他從喜歡聽人誇獎聰明伶俐,再到以為父親做事為榮,如今,他已走上了新的臺階!

而帶給他這種種改變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隔着一簇熱火。

林天真感覺自己的心也熱了。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熱的!

原來人真的身有熱血,凡是感知到了,那熱就會非常明顯!

林天真站起身來。

他知江湖上不講究那麽多繁文缛節,薛蘭令也不會在乎他的想法如何。

可他依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站了起來。

——他向薛蘭令躬身一禮!

這個禮數,是他十七年人生裏只對父母執過的禮!

于他而言,薛蘭令就是師父。

如師如友,亦師亦父。

——然而眼前的薛蘭令不過年僅十九。

為何會有人生得如此年輕,卻能輕而易舉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徹?

那張時常帶笑的皮囊背後,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

也許很多年後,林天真會讀懂,也許很多年後,他依舊不懂。

但此時此刻,站在這荒蕪的,布滿灰塵,就連佛像都在随着雨滴流淚的破廟。

他前所未有的感到——

他越來越成熟。

他真的在長大。

作者有話說:

周三停更一天~

林氏兄妹的線還有幾章就結束啦。

林小哥以後會有用的,雖然他現在沒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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