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烏雲盡消,天邊亮出一道銀白。
林天嬌靠在林天真的臂膀上睡得正香。
她在做夢。
夢裏是個美夢。
她就在夢裏回了家,好像這場風雨逃亡只是夢中的一場夢,醒過之後便什麽也不留存。
她先是笑,又有些惆悵。
笑聲和嘆息接連響起,落在林天真的耳裏,便讓他自夢中驚醒。
破廟裏很安靜。
這種安靜并非在于沒有人說話,而是當林天真睜開眼時,他一眼望去,見到的是熄滅的火堆,幹涸的水跡,以及角落裏的蛛網。
——這種種景象組合在一起,讓他感覺到很安靜。
安靜,也死寂。
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
薛蘭令坐在刻了經文的紅柱旁,段翊霜側枕在他的肩上。
雖然閉着眼睛,薛蘭令卻好像已覺察到林天真醒了過來,因而淡淡道:“在看什麽?”
林天真頓了頓,道:“覺得這座破廟很沒有生氣。”
薛蘭令就笑:“已荒廢的地方若還能有生氣,那才是一樁奇事。”
Advertisement
林天真道:“可昨夜我卻覺得這裏很溫暖。”
薛蘭令睜開眼睛,眼簾依舊低垂着,道:“人的心情會影響許多事。你昨夜的看法未必意味着以後永遠都是如此。”
林天真便問:“那我昨夜覺得,薛大俠是我亦師亦友的友人,這個看法,以後會改變嗎?”
薛蘭令落了目光在他的臉上。
興許能在那張臉上找到坦蕩認真,不似作僞,相當誠心。
人心是很難被這樣擺在臺面上看的。
人心通常都藏在皮囊下,藏在面具裏,藏在每一句或真或假的話裏。
——讓無數的人追尋,又讓無數的人止步。
——因為了解一個人是何等之難,要信任又是何等之難。
——沒有人願意将時光浪費在困難上!
——所以很多的人,都選擇了沒有真心。
可林天真還年輕。
他年輕在他還有真心,有誠意,還懂得要以心交心,以誠待人。
這種在他看來簡單又理所應當的事情,卻是江湖上許多人都再也做不到的事。
薛蘭令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天色更亮,落進來一窗薄光。
薛蘭令道:“有些事情不在于會不會改變,而在于你希不希望将它改變。”
林天真道:“我不希望它被改變。”
薛蘭令道:“那你就要祈禱,祈禱這一切都會如你所願。”
林天真張嘴正要答話,薛蘭令卻止住他的聲音,道:“有人來了。”
他神容一凜,屏息谛聽。
廟外确然傳來幾聲交談,可聽不分明,也不夠真切。
那聲音似近似遠,好像并不打算靠近這間破廟。
可沒有人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偷懶。
林天真立時背着林天嬌站了起來,挪步到佛像背後藏好。
他靜心再聽時,已聽不到任何聲響。
但比這更令林天真驚訝的是,薛蘭令竟然抱着段翊霜也跟了過來。
他們四人抵在佛像背後坐着。
林天真看了看睡得香沉的林天嬌,又看了看似醒未醒的無瑕劍。
林天真張大了嘴巴。
他問:“薛大俠,這是怎麽回事?”
薛蘭令反問:“你在問什麽?”
林天真只得伸出食指,他指了下段翊霜,又攤手聳肩,露出極茫然的神情。
薛蘭令道:“噓——若哥哥醒着,我是絕對不敢如此對他的。你會為我保密的,是嗎?”
那話語裏不帶任何情緒。
乍聽之下,也聽不出是怎般的心情。
可字句語調都暧昧得讓人心驚。
林天真結巴了:“那、你、他他、你……你們,不是,他,不對……大俠也會睡覺?”
他只狼狽問出這麽個問題。
薛蘭令就笑了起來。
那眉梢眼角皆似染了風情,勾出絲線連結的赤紅,将那顆淚痣襯得豔麗奪目。
——“哪兒不會睡覺的人呢?”薛蘭令說。
段翊霜撫着額頭徹底睜開了雙眼。
林天真與之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些怔愣。
段翊霜問:“為何如此看我?”
林天真還沒來得及說話,薛蘭令先将白玉簫擋在了他們面前。
玉簫不似扇面,它隔在中間猶如無物。
但無論是誰都不會忽略這支白玉般的長簫。
薛蘭令貼在段翊霜耳邊輕聲道:“我逗他玩兒呢,哥哥不必問他。”
這離得太近的距離,已不是一次兩次。
段翊霜已習慣了這樣幾無底線的靠近。
可習慣謂之習慣,在于已不會為此覺得排斥和怪異。
——段翊霜卻偏偏會在這些輕若呼吸的耳語裏——紅透耳尖,燙到頰側。
以至于他再如何習慣這般距離,也還是會下意識退後避開些許。
他一退,林天真就更顯震驚。
比林天真更震驚的,是從夢中醒來的林天嬌。
她剛剛睜開眼睛,還沒從美夢中的好景清醒過來,就先見到了這樣一番場景。
林天嬌問:“薛大俠,你們在做什麽?”
段翊霜退得更遠,他別過頭,匆匆留下半邊緋紅的輪廓。
薛蘭令便将白玉簫抵在下颌,輕笑道:“沒什麽,小姑娘別問那麽多。”
林天嬌道:“我不小了,我已經十六歲了!”
林天真也道:“對啊對啊,我十七歲也是成年了!”
薛蘭令道:“可你們還是比我更年輕。”
林氏兄妹面面相觑。
薛蘭令道:“所以我做的事情,你們最好不要多問。”
林天嬌“哦”了聲。
林天真問:“有什麽是我和阿妹不可以知道的嗎?”
薛蘭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們,似要開口,又似在等待什麽。
——而他也許當真在等待。
因為段翊霜的聲音清清冷冷的,還帶着些慌亂:“有很多,有人進來了。”
那句話落下音來,佛像背後一時死寂。
心跳聲清晰得很。
有人邁着步進到了破廟裏。
腳步是一重一輕,聽起來,這人似乎是個跛子。
這人走到破廟裏,應是發現了那堆熄滅的火堆,用什麽撥弄了一些,啐道:“當時我就說過,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連環榭,現在倒好,翠羽會已經派人來問我們,究竟在做些什麽了!”
另一個人便道:“香主您別生氣,那時将這件事告訴連環榭,也是迫不得已之事,誰讓那一雙兄妹這麽能逃,教我們兩派聯手也沒能擒住。”
那道聲音有些細,聽起來說話的人年歲不大,比那位被稱為“香主”的人年輕許多。
“香主”的語聲有些沉,顯得很是蒼老。
他恨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再三說過,這對兄妹只可擒,不可殺!卻不知誰人傳出風聲,說是必須殺之!”
“香主,這件事我也正想說呢!莫不是我們天問齋裏混進了別派的探子?”
“香主”喝罵道:“什麽探子!八大門派同氣連枝,本為一體,不管是誰都是我們親如一家的兄弟姐妹,又怎能這麽說?”
那年輕人連忙賠罪,不一會兒,竟還傳來兩聲清脆的巴掌聲。
“香主”道:“行了,你也不必扇自己的巴掌,我很知你的忠心,這件事說來也怪不得你會驚疑不定。”
——“香主的意思是?”
——“掌門也有此意!”
年輕人迷茫道:“為何掌門也會有此意?”
“香主”道:“你啊!就是太年輕!不錯,我們八大門派同氣連枝,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我們是這麽想的,其餘七大門派當真這麽想嗎?或者,他們之中也有人生了反心,想要離間我們。”
年輕人又問:“那掌門可想好了如何應對?”
“香主”道:“哼!原本掌門還有些心軟,不過現在看來,我們心軟,連環榭可不會心軟!他們有的是事情瞞着我們,小事會瞞,大事更是如此!”
年輕人道:“這麽說來,難道八大門派有朝一日也會反目成仇?”
“錯、錯、錯!”,“青二,你要記住這句話——八大門派可以被離間、挑撥,但絕不能反目成仇!”
年輕人問:“為什麽不能?”
“香主”輕咳兩聲,沉沉道:“因為我們的敵人很多!敵人越多,越要聚在一處,任何人給了敵人可趁之機,就是将性命交了出去。青二,自家人如何猜忌提防,是家事,若牽扯了旁人,就是江湖事!”
那年輕人連忙高聲應話:“是!香主!”
——“很好,話說到這裏,青二,你且去佛像背後看看,是誰躲在那兒偷聽!”
“香主”一語落下,佛像背後的林天真驟然生出一身冷汗。
他茫然四顧,最先将視線移轉到薛蘭令的臉上。
那般昳麗的面容映在陰影裏,林天真沒有問出口,因為薛蘭令根本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薛蘭令竟将他推了出去!
林天真趔趄好幾步,從佛像後顯出身形。
那“香主”望向他,雙目一眯,喝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林天真,是你!”
林天真原本被薛蘭令這一推驚得魂都要散了,聞聽此言,轉頭去看,眼睛更是瞪大。
林天真道:“老頭子,居然是你!”
他一開口,林天嬌也坐不住,從佛像後跳出身來,擡頭一望,叉着腰罵道:“好你個老頭子,你還敢出現在本姑娘面前!本姑娘救你一命,你卻想害死我,你還有沒有良心!”
——原來這位天問齋的“香主”,赫然是林氏兄妹所說,被他們救過一命的人!
作者有話說:
教主:你們還小,你們不懂。
林小哥林小妹:我們成年了!
教主:哦,我是個斷袖。
林小哥林小妹:啥是斷袖?
段翊霜:真巧,我也是。
林小哥林小妹:你們在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