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裏起了陣風。

俞秋意靠在門前斟酒自飲。

他已飲了六壇酒。

俞秋意并不是個酒鬼,至少從前他不愛這般毫無底線的飲酒。

只是人的心中有了事,總要想法子排解。

俞秋意的辦法就是飲酒。

烈酒、淡酒,但凡是酒,他都會飲上一些。

嘗不出什麽香醇濃厚,或高或低的口感。

俞秋意只是想飲酒,所以他飲了許許多多的酒。

除了心事,俞秋意也有一樁不明白的事。

因而從人情世故來看,無瑕劍全然沒有幫他的理由——更何況起初點頭幫他的因由,竟是為了旁無名號的薛蘭令。

這是個問題。

俞秋意問:“你如何能讓無瑕劍這般信任?”

他認為這是段翊霜對薛蘭令的信任。

正因為信任,才會不顧八大門派的名聲,毫無利益可言地陪在薛蘭令左右。

薛蘭令卻道:“你難道沒有聽到他說,他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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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秋意一怔:“別無選擇?”

薛蘭令笑了起來。

——“俞俠士,這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無怨無悔,不要退路地幫助,所有人都是別有所求的。”

俞秋意道:“……你們不是朋友。”

薛蘭令颔首:“我們唯有交易。”

俞秋意沒有答話,他伸出手去,将一壇酒推到薛蘭令的腳邊。

“那就喝酒吧,”俞秋意說,“世間知心者少,知己者近無,知音難覓,能萍水相逢,行一段路,已是極為難得的緣分。”

薛蘭令道:“俞俠士是在寬慰我?”

俞秋意道:“不,我是在寬慰我自己。”

薛蘭令問:“你與梅慕白做了這麽多年的知己,若是輪番追查之下,你得到的是他的死訊,你會如何?”

俞秋意問:“我要如何?”

薛蘭令道:“我記得中原有一句話,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俞秋意搖首道:“若是他死了,那我也還要活着。”

薛蘭令道:“我還以為知己之間當是生死相随的。”

俞秋意笑了, 他道:“斷沒有為了誰不要命的道理,能在如今這般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又為何非要尋死?”

薛蘭令道:“你說得很是。”

俞秋意道:“只我聽薛公子的态度,似乎很想見到為知己而死的重情之人。”

薛蘭令道:“哪裏,我自知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人。正因為沒有,所以見到了,總要問一問。千萬分之一若有那麽一人,也許世道還不至于這般讓人厭恨。”

“厭恨?”俞秋意悚然。

薛蘭令此時卻抽出腰間玉簫,指尖輕撫,淡笑道:“想聽曲嗎?”

——“我在家時,曾有人教過我好幾首美妙的簫曲。”

俞秋意仍有些心顫,他道:“……洗耳恭聽。”

薛蘭令便執着白玉簫吹奏了一個短短的音節。

那聲音将飛而去,懸于空中。

段翊霜走了過來。

簫聲一止,薛蘭令笑道:“哥哥還未睡嗎?”

段翊霜握着劍,白衣黑發,藍劍金穗,眼底結出一片冰霜。

他道:“若你不吹這一聲,也許我就睡了。”

這句話裏透出的話意教人有些微妙。

薛蘭令竟也怔了怔。

片晌,薛蘭令對俞秋意道:“如此,俞俠士,下次再得空閑,我們再好好談心罷。”

俞秋意站起欲送。

段翊霜卻道:“不必送了,我陪他回去。”

俞秋意邁開的腳步便驟然頓住。

兩個人默然對視一眼。

俞秋意眉心微皺。

待段翊霜和薛蘭令的身影都融進夜色之中,俞秋意方覺醒了神,彎腰撈起一壇酒,大口暢飲,打了個酒嗝,嘆道:“……嘁,還說不是朋友!”

薛蘭令回了屋。

這間屋子不算寬敞,卻是這家客棧裏最大的一間。

那屋門被段翊霜一手帶上,關緊了。

薛蘭令将白玉簫置于桌上,懶懶坐在桌旁,道:“哥哥找我有事?”

段翊霜道:“有。”

薛蘭令問:“什麽事?”

段翊霜道:“你要帶我去找神醫解毒。”

薛蘭令道:“……哥哥是在怪我?”

段翊霜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只道:“這裏離益州只有一十三日的距離。”

也就是說,在道路暢通、風和日麗的天氣,他們只需要走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到達益州,找神醫解毒。

換言之,若遇到道路不暢,天公不作美的時候,那時間将可能是一個月,甚至一個半月。

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任誰身中奇毒,都不會想浪費時間在別人的身上。

薛蘭令卻笑了:“原來段大俠這麽怕死。”

段翊霜的神情在燭光下亦是清冷漠然:“悍不畏死的人不少,但其中不會有我的名字。”

薛蘭令道:“我搭救林氏兄妹的時候,哥哥尚不覺我在浪費時間。如今我不過略施援手,哥哥便怪我了嗎?”

段翊霜道:“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想早些離開。”

薛蘭令道:“可俞俠士和天機樓之間的事情還未結束,那白陽山莊究竟有何隐秘,我還一無所知。”

段翊霜道:“薛教主既然這麽好奇,何不自己探查?畢竟以薛教主的本事,來去天機樓與白陽山莊,應當不是什麽難事。”

薛蘭令頓了頓,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繞行到段翊霜的身後。

這般危險的位置,任誰都要轉過身去,避免被他偷襲。

段翊霜不會是這個例外。

因而他将将行至,段翊霜便要回身去看。

但段翊霜沒能轉過身去。

薛蘭令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身軀貼在他的背上,迫使他不能在這咫尺的距離中轉身。

段翊霜心頭一跳。

那心跳當真是越跳越快的。

像是緊張。

可緊張裏夾雜着什麽微妙情緒,段翊霜覺察不到。

他的腕間很冷。

因為薛蘭令的手指很涼。

但近在耳邊的呼吸卻有些燙人。

段翊霜的臉很熱。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開始有些渾噩了。

——這分明不應該的。

行走江湖的人本該是時時刻刻保持清醒的。

無論是什麽人,離得是近是遠。

任何人設身處地在此,都只會想要掙脫,想要反擊。

——可段翊霜沒有這個念頭。

他的念頭很亂。

亂到好像比他的心跳都要亂,亂成一團亂麻,亂得他呼吸也跟着那份燙意變得沉重起來。

薛蘭令就在他的耳邊說話。

聲音輕得比夜裏的那陣風還要柔軟。

薛蘭令道:“你在生氣。”

段翊霜覺得自己的舌頭也開始在亂。

他為什麽會說不出話來?

竟然連點頭搖頭這樣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只可沉默聽着薛蘭令說話。

好像自己就這般成了俎上魚肉,再不能掙紮逃脫。

“你不講理,”薛蘭令說,“你說我與旁人并無區別,我也沒有生氣。可我什麽都還沒做,你就生氣了。”

段翊霜掩在墨發下的喉結微微一顫。

薛蘭令又道:“我從來不對你生氣,無論你說了多少我不愛聽的話,我都不曾生氣的。”

再不講理的人也要承認。

從沒有一個魔教教主能比薛蘭令更好說話。

耳邊的氣息是燙的。

每一句話的語調都像爬在心尖耳後的螞蟻,讓人覺得癢。

段翊霜啞着聲音說話:“……我沒有生氣。”

薛蘭令道:“你真的很不講理,你仔細想想自己說過的話,哪一句不是在故意惹我傷心?”

段翊霜緩了緩,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

他道:“我只是在說實話。”

薛蘭令道:“我與旁人沒有區別?”

段翊霜張口,卻又閉上。

薛蘭令道:“以我的本事,出入天機樓與白陽山莊,也不是難事?”

段翊霜的臉開始紅了。

段翊霜道:“……難道不是嗎?”

薛蘭令道:“确然,以我的武功,我能做到這些事。”

——“但,”薛蘭令又輕飄飄繼續,“從你的口中,這樣的語氣說出來,就很像故意惹我傷心的氣話。”

段翊霜垂了眼簾,他問:“薛教主會傷心嗎?”

“當然不會,”薛蘭令的聲音又是那麽淡,“哥哥不是知道,我是個沒有心的人嗎。”

段翊霜道:“那無論我說什麽,都算不上是故意惹你傷心。”

薛蘭令道:“可是就算沒有心,人只要活在這世上,就沒有絕對毫無痛苦的時候。”

段翊霜閉了閉眼,他忍着唇間的發顫,道:“你離我太近了。”

薛蘭令問:“正道翹楚、鼎鼎大名的無瑕劍,還會在乎我離得近還是遠嗎?”

段翊霜道:“我們不需要這般親近。”

他話音落下,就想要起身離去。

可薛蘭令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力度卻更重了些。

他驀然偏首。

那雙掩在長長睫羽下的眼睛在發光。

離他是很近的。

泛着金光的流蘇順着薛蘭令高束的馬尾垂落而下。

掃在肩側,停在頸窩。

像極了抵在命脈的利刃。

他也就聽到薛蘭令在問:“誰需要和你這般親近?”

段翊霜呼吸都停住了。

薛蘭令又道:“你的知己摯友?與你有着過命交情的朋友?段翊霜,有多少人可以和你這般親近,又有多少個不可以?”

心髒好像就在這一瞬間被緊緊扼住。

心髒似乎開始極慢極慢地跳動,從擂鼓巨震,變得越來越輕微。

想要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唯有喉結滑動了,咽下所有想說又無甚必要說的話語。

薛蘭令松開手,起身道:“我會讓你活下去的,所以不必再試探我。”

段翊霜顫抖着睫羽,目光靜靜落在了桌上的白玉簫上。

良久。

段翊霜有了力氣,他也随之站起身來,将靠在桌角的劍握在手中。

握住了劍便覺得幾分安心。

段翊霜道:“……其實你該知道,這世間沒有多少個與衆不同,萬裏挑一的人,無論江湖上有多響亮的名號,俗人終究是俗人。”

薛蘭令卻只留給他一句:“謹記在心。”

段翊霜握緊了劍,推門離去。

回屋的那條路明明近在咫尺,可他慢慢行去,卻覺得遠在天邊。

方才聽到簫聲時的心緒翻湧,受制于人的無力回天,種種情緒燒得他混亂不堪。

他靠在門前,阖着眼,頭半抵在門間。

段翊霜忽而嘆道:“……我這個瘋子。”

作者有話說:

小翊記小本本。

教主拿出更厚的小本本。

小翊吃飛醋,好過分哦。

教主還兇他,好讨厭哦。

所以教主到底有沒有生氣呢,不知道呢。

俞秋意:我應該在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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