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段翊霜正在溪流旁洗劍。
溪水将劍鋒洗得很亮。
這是段翊霜自己的劍,通身的藍,又沉又深。
他對待劍就宛如對待摯友、情人般認真。
劍在他的手裏,就勝過天底下任何一種武器。
段翊霜能将劍握得很穩。
他出劍的手也從不遲疑。
他從來都是個很理智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但他也會有不太理智的時候。
因為薛蘭令總能讓他變得感覺不像自己。
冷靜與坦然伴着心慌意亂,一線之差、相距咫尺。
這是他的所有意料之外。
——至少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段翊霜從不以為自己會遇到這樣特別的人。
也許天下人人皆有相同與不同的一面。
段翊霜想。
他已很難做個“一視同仁”的人。
因為心太亂了。
亂得無力掙紮。
薛蘭令這次沒有帶上刀。
刀是短刀,是他取過性命劃出傷痕的匕首。
刀被留在了有琴弘和的桌上。
他是确确實實不愛用刀的,就像他不愛喝酒。
可以用刀、喝酒,卻又不想用這刀、喝這些酒。
他在夜色裏尋到了段翊霜的身影。
水聲潺潺,天邊星華綴滿溪流。
恍惚間銀河都似乎落在了他們眼前。
段翊霜洗劍時是十分認真的。
薛蘭令站在一旁看了許久。
“我們要走了。”他忽然道,溪水裏晶亮的光映在他的臉上。
段翊霜擡頭望向他。
薛蘭令道:“向北走,去北地。”
段翊霜便說:“何時啓程?”
薛蘭令道:“需要留些時日讓有琴弘和好好準備。”
段翊霜道:“有琴谷主要和我們一起?”
薛蘭令道:“是。”
頓了頓,薛蘭令問:“你為什麽不走?”
段翊霜道:“你想問我什麽?”
“我想問你,為什麽解毒之後沒有一走了之。”薛蘭令說。
段翊霜道:“最初我們決定合作的時候,你說過,讓我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是江湖聞名的俠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薛蘭令道:“你可以不完成我的要求,因為我如今,沒有什麽能夠讓你停下腳步。”
段翊霜道:“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
薛蘭令便輕而又輕地反問他:“什麽樣的朋友?”
段翊霜道:“很好的朋友。”
薛蘭令道:“刺過你三刀的朋友。”
“你也曾說過,我與旁人幾無區別,段翊霜,在你的眼裏,我應當也是芸芸衆生的其中之一,談不上獨一無二。”
段翊霜仰着頭靜靜凝視他。
半晌,段翊霜道:“你是很重要的朋友。”
薛蘭令問:“有多重要?”
“或者說——我和你的知己至交,舊友新朋相比,能夠比多少人更重要?”
他或許并不想要段翊霜的回答。
這種絲毫沒有退路的問題,像極了天塹撕開之前的裂痕碎響。
輕微到難以聽見。
卻沒有誰能阻止這裂痕越來越寬,直至裂隙成無底的天塹。
可段翊霜是要回答的。
段翊霜沉默着,用了很久的時間去思索。
然後又在夜風裏開口:“你和他們不一樣。”
段翊霜說:“我孤身行走江湖,結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從沒想過要和誰走。”
和着潺潺溪流,他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溫柔。
他被薛蘭令居高臨下地注視着。
劍在星夜裏結滿水色,爍爍閃耀着銀白的光。
薛蘭令忽然伸出手來。
那只食指先點落在他的眉間。
幾乎沒有人能立刻掙脫這片刻溫柔。
段翊霜驀然怔住。
帶着涼意的食指從眉心滑下撫過,
薛蘭令伸出手來,食指在段翊霜的眉間點落。
幾乎沒有人能立刻掙脫這片刻溫柔。
段翊霜也怔住。
直到薛蘭令俯身湊近了,撲面而至的豔色将他驚醒。
耳邊有風。
風裏有綿綿春雨,絲竹樂音,琴弦撥動時的第一聲清吟。
他聽到薛蘭令在問:“你只想和我走?”
段翊霜覺得那陣風吹到他的眼裏。
因為他醒後更覺失神空空。
段翊霜輕輕點頭。
薛蘭令笑了起來,又問:“你只想留在我的身邊?”
段翊霜也再颔首。
薛蘭令的那張臉比離得更近了,僅以一根食指相隔。
段翊霜睜大了眼睛。
薛蘭令的第三個問題落在夜色裏。
——“那你能為我死嗎?”
這七個字很輕。
段翊霜也極輕地回答:“我不會。”
這個答案本該是最不應該誠實回答的。
任何人聽了,都難免感覺失望。
薛蘭令卻還是在笑。
眼下的淚痣被淺淡的笑意牽扯,竟似夜裏無聲盛綻的赤色薔薇。
他将食指屈起,和拇指一起捏住了段翊霜的下巴。
他問了今夜的第四個問題。
“我可以吻你嗎?”
段翊霜沒能回答。
春秋谷的夜色難得溫柔。
薛蘭令吻下去時,并不讓人感覺冰冷。
他的手指很冷。
可他的吻卻薄軟如一片雲般輕。
劍身上還挂着未幹的水珠。
段翊霜握緊了劍柄,緋意自頸後飛速蔓延至頰側。
世人喜歡摘星攬月,也滿心渎神绮思。
渾渾噩噩,所以不知所終。
心旌搖搖,所以朝思暮想。
薛蘭令松了手,攬在他的肩上,忽而将人打橫抱起。
屋中只燃一盞燭燈。
垂落的青紗掩下所有。
薛蘭令在春秋谷中多停留了幾日。
前往北地的路并不易走,甚至可以說是崎岖難行。
有琴弘和上次前往時,是被人三跪九叩恭恭敬敬請去的。
“一個響頭都沒少,”有琴弘和懶懶坐在搖椅上,“不僅磕得響,還要說我是天下第一的神醫,不止如此,我讓他們學狗叫,他們便真的會叫出聲兒來。”
薛蘭令斟茶飲了一口,問:“所以?”
有琴弘和道:“別人給我磕頭聽我的話,才好不容易把我求去了北地。你薛蘭令只需要一句話,我就得抛下這春秋谷陪你去,我實在太善良了。”
薛蘭令道:“讓別人給你磕頭學狗叫,也算你善良?”
有琴弘和嗤笑:“至少我陪他們去了北地。”
薛蘭令道:“沒有趁此機會揚名天下,看來谷主還不想讓春秋谷重現江湖。”
“重現江湖?上一任谷主總想春秋谷成為神醫谷,恨不得全天下的大夫都來這裏集思廣益,普度衆生。”有琴弘和漫不經心道,“我和他不一樣,我不喜歡濟世懸壺,也不樂意救一群蠢人。”
薛蘭令道:“你說得不錯。”
有琴弘和又輕輕颔首,忽而問:“倒是你,最近夜裏都不回房,是去了哪兒?”
薛蘭令支颌淺笑:“我和段翊霜在一起。”
“商議去北地的事情?”
“不曾商議。”
“那你是在向他探聽黎星辰的事?”
“我也不曾探聽。”
有琴弘和不由奇怪:“那你一整夜和他都聊些什麽?”
薛蘭令眼簾微垂,睫羽似蝶翼振翅般撲閃掩下。
“我與他聊吃人的事。”
有琴弘和立時從搖椅上坐直了身。
他看着薛蘭令,雙手緊緊扶住兩邊的扶手,不太能理解地追問:“你和他聊什麽吃人?”
薛蘭令卻不看他。
“我聽你說的,覺得有些道理,”薛蘭令的聲音低啞,“所以我想,反正世上有趣的事情太少,為什麽不給自己找點兒樂子。”
有琴弘和道:“……你就找到了樂子?”
薛蘭令道:“看你的樣子,你應該是沒有體會過的。”
有琴弘和道:“不,我想不通,他怎麽會願意?”
“為什麽不願意呢?”
“通常來講,若是喜歡一個人的話,絕對是不會容忍自己不明不白、毫無名分的。”
“做這種事情,還需要什麽名分?”
有琴弘和道:“當然需要。”
薛蘭令道:“可我只是問他可不可以。他便說了可以。”
有琴弘和深吸口氣。
他問:“你确定你只是這麽問了一個問題?”
薛蘭令倒是想了想。
薛蘭令又道:“這麽說來,我忘記了他有個口不對心的毛病。”
“……這又是什麽毛病?”
“偶爾心口不一罷了。”
有琴弘和突然靈光閃現,低聲道:“你實話說,你是不是動手了?”
薛蘭令也報以更低的聲音:“你說的哪種動手?”
有琴弘和:……
離開北地的那日,天光正好。
薛蘭令送回了七刀門的令牌,在城門口回望。
靈門城其實是故地,是舊居。
他曾在這個地方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情。
有琴弘和站在此處,也有幾分追憶。
有琴弘和道:“我還記得,這左邊牆上的刻痕,是我們當初比試輕功時留下的。你可是谷主見過的最有武學天賦的人,那時我比不過你,還想過要在你的飯中下毒。”
“可你卻沒有給我下毒。”
“那是因為我看到你比我更會用毒,”有琴弘和嘆息,“我那時就知道了,若我要毒你,不是失敗了,就是和你同歸于盡。”
薛蘭令便笑了:“你很有自知之明。”
有琴弘和道:“幸好我那時沒有拼着這一口氣給你下毒,不然如今世道,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那該多麽寂寞。”
薛蘭令問他:“你原來會覺得寂寞?”
有琴弘和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搭在薛蘭令的肩上,靠近了才開口:“在那群人請我去北地之前,我在谷裏都快要發黴了。本來想着出去毒一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再風風光光被人請去解毒——可我還沒來得及,就有人先找上門來了。”
薛蘭令道:“所以見到我,你是否很高興?”
有琴弘和笑着應答:“不然呢?別人三跪九叩才能請到我,我卻只要你說一句話就打定主意陪你走。”
“這天底下,也就你我還活着。”
—病骨思·完—
作者有話說:第二卷結束啦。
第三卷:感情線大概進行一個五分之二的進步,小情侶(假的)冷戰(真的),意味着感情飛速進展了。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