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們已有很長一段時日沒有見面。

黎星辰很少想起他的這位知己至交。

因為他很清楚,友情不需要用一直回憶來維持,只要他還記得,那他和段翊霜之間就不會變得陌生。

段翊霜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在江湖上出現。

他一貫如此,飄忽不定,捉摸不清。

他們就坐在房間裏。

在黑夜。

黑夜裏的蠟燭很亮,燈火就極刺目。

他們的影子映在牆上。

黎星辰道:“沒想到會在浔城再見到你。”

段翊霜道:“我也沒想到會在你受傷時與你再見。”

黎星辰苦笑道:“我受的這傷很不值當,”他嘆息,“我沒能把兇手攔下。”

段翊霜道:“至少你還活着。”

黎星辰點了點頭。

他說:“可話雖如此,我卻覺得,他當時并不想殺我。”

那一刀極快,極準,卻又沒有就着那準頭砍下他的腦袋。

正正偏去一個角度。

這也是黎星辰這些時日來最想不通的問題。

黎星辰又道:“倒是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浔城?”

段翊霜反問:“你又為什麽出現在浔城?”

黎星辰道:“我在找一個人。”

段翊霜問:“什麽人?”

黎星辰道:“一個女人。”

他話語将落,又道:“這件事很複雜,卻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段翊霜輕輕颔首:“我來浔城,只是要去扶義城。”

黎星辰問:“你去扶義城做什麽?難道是想來白陽山莊尋我?”

段翊霜道:“我要找一個人。”

黎星辰問:“什麽人?”

段翊霜道:“或許是男人,或許是女人。”

黎星辰疑惑再問:“你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樣的人?”

段翊霜回答:“渭禹城的事你不知曉?”

黎星辰霎時了然。

他自知曉這件事情,因為斷珑居在北地的名聲不小。

在江湖上,寂寂無名的門派若是出了事,是少有人為之伸張正義、尋找真相、刨根究底的。

但如同斷珑居這樣在北地聲名不俗的組織,卻在一夕覆滅後無人過問,這本身就是一樁怪事。

黎星辰道:“你想過問這樁事。”

段翊霜道:“既然我見到了,總該過問。”

黎星辰道:“多年未見,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兒也沒改變。”

“人總會改變,”段翊霜卻說,“不過我的信念不會改變。”

黎星辰笑了起來:“你要去北地尋人,那我到時也可幫襯一二,不過在此之前,我尚有自己的事要做。”

段翊霜問:“你到底在找誰?”

面帶笑意的人卻沒有立刻回答。

黎星辰坐在桌前,一手虛虛搭在桌沿上,他低着頭,似在思索。

過了半晌,黎星辰嘆道:“這是家事,也是醜事。”

“三個月前,我救了一個女人。”

這是家事的開頭。

江湖上極少有人知曉,身為八大門派之一的白陽山莊內部,還有一座關押着“罪人”的地牢。

這裏關押的“罪人”,之所以是“罪人”,不在于他們做過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或傷害過多少無辜之人。

只在于他們“背叛”或者“不服從”白陽山莊。

這座地牢被打造在白陽山莊的最深處。

在黎星辰成年之前,他對這座地牢是一無所知的。

直到他下地牢見過那個女人。

那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人,卻已有很不年輕的年紀。

她甚至和黎莊主的年齡相仿。

可歲月在她的臉上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她看起來光彩照人,依舊漂亮明豔。

但黎星辰見到她時,她躺在枯草堆上,在地牢裏,在陰暗潮濕、只有細微天光照亮的牢房裏。

她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害怕,沒有期待,沒有怨恨,空洞洞如同一個木偶。

她就躺在那裏。

黎星辰以為她死了。

卻能看到她呼吸時起伏的弧度。

他很好奇她。

他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麽,會被父親關在地牢裏。

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既不害怕也不怨恨。

後來黎星辰才從看守地牢的人口中知道了她。

她叫明玉墜。

據說曾是一個罪惡滔天的魔教之人。

她是地牢裏唯一一個與白陽山莊無關的“罪人”。

她從不是白陽山莊的人。

也就不存在“背叛”或“不服從”。

而她之所以被關押在這座昏暗的地牢裏。

只因為她是個魔教妖女。

可他依舊很好奇她。

他甚至覺得十分奇怪。

無論是哪一個魔教,最終都是由武林盟與八大門派共同裁決。

上至教主,下至教衆,或生或死,或瘋或癫。

絕沒有将人關押在地牢裏的例子。

明玉墜不該在白陽山莊的地牢裏。

可她就在那裏。

每一次他下到地牢去看時,都會看到她躺在枯草堆上。

始終維持着那一個姿勢。

似乎永遠都不會動。

她不吃飯,不喝水,老鼠爬到她的臉上,她也不會尖叫躲避。

她像是死了。

——或許她恨不得立時就死。

可白陽山莊的人不會讓她輕易去死。

每天都會有人勒住她的身體,從她口中灌入面湯粥飯,讓她不至于餓死渴死。

她就在地牢裏茍延殘喘。

她活得好像很苦。

也許正因為活得這麽痛苦,她才迫切想要去死。

但黎星辰覺得不是如此。

她活着,是因為她想要死,她卻還不願意去死。

她似乎在一心求死。

可偶爾她會哭。

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也不會動。

她的眼淚無聲無息沒在枯草堆裏,只有零星的淚痕挂在眼角。

黎星辰見過她哭。

他就很想救她。

她讓他覺得很懷念。

好像見到她,就見到了他早已亡故的母親。

黎星辰開始向父親求情。

他說“她曾經的魔教已經覆滅了這麽多年”。

他又說“她已經沒有武功了”。

他說了許多許多。

他也跪在父親面前。

然後父親問他:“你不會後悔嗎?你的善良或許根本是錯的!”

黎星辰反問:“那你不會後悔嗎!”

他們不歡而散。

可最終他還是救了她。

因為父親足夠愛他。

當一個很有原則的人面對他深愛摯愛的人,他偶爾會抛下自己的原則。

黎明達就這樣同意他帶她出來。

——然而這并不是所有事情的結束。

不幸的是,這是所有讓黎星辰幾欲離開、逃離痛苦的源頭。

黎星辰的神情在燭光裏顯得晦暗難明。

他苦澀道:“……明玉墜被我帶出地牢的時候,她一直在吼叫,她罵我,她說她恨我,她看到我的臉就想吐,她要殺了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恨我,我從沒見過她。”

黎星辰深吸口氣,又道:“父親當時就等在地牢門口,她出去見到他就不再叫了,轉而撲過去咬他。”

那也是黎星辰第一次見到溫柔的父親發火。

黎明達修的是外家功夫。

他的腿法生猛。

在明玉墜撲過去時,他就已擡起腿,踹出那一腳。

明玉墜就像一枚豔麗的紅玉一樣墜在地上。

她蜷縮着,抱着自己的腹部,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黎星辰吓傻了。

他看着那張臉,太容易想起他的母親。

他想起母親死前如花枯萎的臉,想起母親嘔着血還笑着牽他的手,讓他以後好好跟着父親,要做一個懂事的孩子。

黎星辰想起很多。

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父親救明玉墜,他要救她,因為他沒能救下他的母親。

父親又一次同意了他的請求。

——但這真的是不幸。

黎星辰再見到明玉墜時,父親在喚她“阿墜”。

她和他的父親關系越來越暧昧。

黎星辰沒有見過他們擁抱或親吻。

但他卻很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不再同最開始那般水火不容。

他憤怒。

他憤怒父親背叛了他的母親。

他想質問,卻知道父親不會回答他的問題。

黎星辰決定去見明玉墜。

他想從明玉墜的口中要到答案。

——可他沒有要到答案。

——因為明玉墜失蹤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只想離開。

他留在白陽山莊覺得壓抑極了。

黎星辰還想找到明玉墜要那個答案。

他就這樣離開了扶義城,再次踏入江湖。

帶了一匹馬,一把劍,一包行李。

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出門時前呼後擁,許多武功不俗的人在暗中保護。

他獨自行走,直到下了浔城。

——就在浔城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鬥。

黎星辰又嘆了口氣。

他為自己倒了杯茶,飲下一口,啞聲道:“我還是不知道明玉墜的下落,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要做什麽,我不怪她,也不恨她……我只想問她,為什麽。”

段翊霜道:“她沒有武功,不可能走太遠。”

黎星辰點了點頭:“可我将整個扶義城都找過了,我沒有見到她,也沒有人見到她。”

段翊霜問:“黎莊主沒有找她?”

黎星辰道:“因為隕星塢的事情,父親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知道明玉墜失蹤之後,只派了人去搜查過幾次,一無所獲後便擱置了。”

段翊霜道:“那在黎莊主的心裏,明玉墜是個不重要的人。”

黎星辰道:“可他卻也因為明玉墜而背叛了我的母親。”

“翊霜,我們是多年好友,知己至交,這等家事醜事我才願意說與你聽。其實我真的很怨父親,他一直在我心裏都是很強大,很完美的人。我從不覺得他會犯錯。”

黎星辰強忍淚意,又說到:“可明玉墜的事情卻讓我發現,我的父親,并沒有十分完美。”

作者有話說:

明玉墜出現在了臺詞裏。

是的,黎星辰和明玉墜就是卷首那段描述裏的兩個人啦!

本卷居然沒有出現教主!真赤雞!

以及教主吃醋真的好難好難啊,他就沒有這功能一樣,可能是因為有醋當場就解決了,所以讓人感覺不出來。

小翊吃醋:酸,不得勁。

教主吃醋:當場就解決了。

發完你也沒發現他吃醋。

如果想看教主吃醋那只有看冷戰的時候了,畢竟冷戰是因為小翊嘛。(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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