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嘎噠、嘎噠、嘎噠——”

“嘎噠、嘎噠、嘎噠——”

赤紅少年magazine的編輯室內,小莊速站在傳真機前雙手抱臂,焦急地等待着。

兩周以前,他與上司幾太老師,或者說是大庭葉藏老師在橫濱站附近的咖啡廳內見過一面,探讨了漫畫創作與未來漫畫的發展路線。

漫畫家與編輯之間的關系本應是無比親密的,漫畫周刊《VIBES》的黑澤心前輩曾在同行交流會上指導過他。

“一定要将信念傳遞給漫畫家才行。”

除此之外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比方出重版出來舞蹈之類的,小莊速自認為在工作方式上無法借鑒黑澤前輩,可她對漫畫家關心的态度與堅定的信念值得學習。

葉藏老師是他手下的第一名漫畫家,更要好好照看才是。

然而……

“出門?不、不太方便。”

分離後的三天一通電話打至小莊速的手上,本以為是推銷電話或是不曾聯系過的同行、出版社的同事,哪裏知道是葉藏老師打來的。

“這是新手機號碼,小莊先生。”他又用那種完全不似對編輯的、毫無親昵之氣的口吻說,“請……用它聯系我。”

他覺得有些奇怪,可更多,似乎又不方便問了,只能談談漫畫創作,葉藏老師也不願意多說,他只用含糊的言語搪塞着。

‘也對,老師性格似乎有點敏感,再加上電話交流又有距離,還是面對面讨論來得更快。’

于是他問:“我們可以再見幾次面嗎,老師。”他說,“不用老師來東京,那太不方便了,我來橫濱就可以。”

“不行!”那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讓小莊聯想到受到驚吓的、簌簌發抖的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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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最近不方便出來……”

小莊僭越道:“是上次的那位女士……”

他大體上知道葉藏老師正在與一名女性同居,他這樣性格的男人,身邊的女人往往是強勢的、有攻擊性的。

“不,跟晶子沒有關系。”葉藏懇求道,“我已經離開她了,請不要再談論她,拜托了。”

他的聲音實在是太虛弱了,當他提出請求時,葉藏老師的表情浮現于小莊的腦海裏。

定是一副柔弱的,幾乎要哭出來的神态。

‘是分手了吧。’

他同情地想到。

不管是主動分手還是被動分手,聽他的語氣,過程一定是慘烈的,讓他身體、精神受損的。小莊速是社會人,絕對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說:“如果晶子小姐問到我這裏來,我一定會守口如瓶。”

小莊記得,自己能聯系上葉藏老師,還是出于晶子小姐的牽線。

“真是……太感謝您了……”

小莊又問:“那您現在有住的地方嗎?”

握着聽筒的葉藏露出了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有。”

“我住在……住在家裏。”

回憶到此為止,直到最後葉藏老師也沒透露自己的住所,他們只用電話交流。

兩星期以後的現在,葉藏老師的作品通過傳真複制傳送至編輯部,見他還能正常工作,小莊速多多少少松了口氣。

日本的經濟在戰後無限衰退,連帶着科技也停滞不前,傳真機的價格較為昂貴,再說來普通人家也用不到傳真設備,用能上它,起碼證明葉藏老師同居人的財力水平較高,或者對他很好。

是的,“對他很好”。

大凡是有眼睛的人總能看出,葉藏老師如同男妾一般的生活态度,他那纖細、敏感、柔弱的姿态,可不是肩負養家重任之人會有的。

不知怎麽的,在意識到他與晶子小姐分道揚镳之後,小莊速确确實實産生了如上想法:

‘如果老師沒有地方去的話,由我供養也可以啊。’

‘過去不常有這種情況嗎?編輯在作家成名之前負擔起他的生活,我在東京的公寓并不算小,能養得下葉藏老師。’

漫畫編輯的薪水不算低,再加上小莊家境富裕,他租住的并非簡單的2kd居室,而是上下兩層的loft,層高也不低,生活兩男人綽綽有餘。

“嘎噠、嘎噠、嘎噠——”

傳真機還在運作。

同為編輯的治村前輩路過:“啊,是上司幾太老師嗎?”

葉藏老師的筆名是上司幾太。

小莊:“是的,老師将新作傳來了。”

“新作?”治村重複一遍,“他的投稿作不才獲得新人獎嗎?這周剛剛刊登?”

‘上司幾太老師的定位,應該是搞笑漫畫作者吧,這兩周小莊也沒有去橫濱,還是說他靈感源源不斷,已經知道中長篇要畫什麽了,甚至不用與編輯商量?’

治村試探性問道:“你與上司幾太老師,讨論過嗎?”

“不,沒有。”小莊回答,“老師、老師不願意透露自己住在哪裏,而且這可能不是長篇連載。”

他說:“我也不知道老師真正想畫的漫畫到底是什麽。”

“?”治村想:意義不明。

“嘎噠、嘎噠、嗡——”

治村:“啊,傳完了。”

小莊:“一共46頁。”

他可是忍耐着等全傳送來才看。

治村湊上來說:“我能一起看嗎?”

“當然、當然,沒問題。”

讓二者沒想到的是,光是第一頁的張力,就震撼地将他們盯死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巨大的、有十人高的骸骨彎曲着脊骨、似乎在低頭看衣衫褴褛的老妪、穿短打的家仆、光鮮亮麗的華族、衣着時髦的男女。

這幅彩繪堪稱鮮豔亮麗,底色是漆黑色的,男男女女的衣着打扮橫跨時空,有古代的有現代的,巨大的骷髅一視同仁的俯視着他們。

無論是豔麗的顏色也好,構圖也好,意境也好,早已超過了漫畫的境界。

“有沒有覺得……”治村前輩斟酌用詞道,“像是歌川國芳的浮世繪作品。”

歌川國芳是畫浮世繪的大家,他用筆刷構建出奇幻的世界,畫諷刺畫、畫鬼神、畫妖魔、畫鬼怪、畫人。

“嗯。”

小莊速說不出話來,他看着首頁的标題。

——《餓者骷髅》。

……

‘我是廢物。’

‘是蟾蜍是臭蟲是下水道裏的癞蛤蟆是沒有創造力的廢物是蠕蟲是蟑螂是……是一切惡心的醜惡的東西。’

‘就連畫畫也好,到最後只能拙劣的模仿,說什麽畫自己內心想法還不是投身古典,就連技巧都是模仿的歌川國芳。’

葉藏趴在矮桌上,雙手忍不住撕扯自己棕黑色的頭發。

‘不學做別人就要死了。’

他正處在一間和洋結合的、奇妙的屋內,看裝修,設計者原先恐怕是想做西式的、現代化平層,于是屋內有巨大的正面海洋的落地窗,有高桌吧臺酒凳,可住在這裏的人實在是太随心所欲了,他搬來了被爐,榻榻米上才會出現的蒲團,維納斯的小像,西歐的座鐘,沒有鳥的金燦燦的鳥籠。

和與洋的成分達成了完美的和諧統一,他們相互融合,卻又相互獨立。

葉藏是兩周以前來到這棟房屋內的。

兩周前。

他跪在地上,手指痙攣、抽搐。

‘這種手铐,甚至不需要一根鋼絲,如果想要逃脫的話,十幾秒,不,幾秒就能打開。’

“原來如此。”

太宰治裝模作樣地看着他:“你也會開手铐嗎?”他像個孩子似的拍手,好像發現了什麽有趣之物,“那連開鎖也很精通了?”

從他形狀完美的、秀麗的雙唇中突出惡魔似的話語,那話就像是利刃一樣,穿透了葉藏的心髒、靈魂。

“看來不僅僅是身體,連智慧都一并繼承了。”太宰半蹲下來,像是摸小狗毛是的揉搓葉藏蓬松的頭發,可他眼睛大睜着,嘴角是上揚的,眼底卻沒有笑意。

“你到底是怎樣成為我的,大庭葉藏先生?”

他變戲法似的從他兜裏摸出了葉藏新的身份證。

“大庭葉藏,真是了不起的氣派名字,充滿了新氣象——”

“跟你一點都不搭,阿葉。”

沒有誰帶給葉藏的恐懼來的比太宰治更深,他難以想象,自己甚至還沒有開始表演,就被看透了,連最深的想要隐藏的秘密也無從遁形,更何況太宰這個人,他是沒有溫柔可言的,毫不猶豫地戳穿了他。

“不,我不是……”

“是什麽異能力嗎?”太宰治打斷他,“不,不是,你也有人間失格吧,對你不起作用,也就是說,啊,難道是轉世之類的,那實在是太惡心了,我可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他又蹲下來,與葉藏對視着,雙手可愛地貼着臉頰。

“膽小怕事、懦弱可欺,你以為自己表演得很好嗎,那種懦弱的、小心翼翼的、可以逗趣其他人的姿态。”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想要死了。

葉藏在心裏尖叫、吶喊。

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比被他人看透,被他人摸清楚底細,比被知道是怎樣的人更讓他恐懼,想要尖叫的,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是陰郁的沒有愛人能力的臭蟲。

“就是說。”太宰治拽着他的頭發,他又站起來,于是阿葉不得不擡頭,感受着頭皮被撕扯的力度。

他忽然從太宰的眼中看見了強烈的陰郁色彩與自毀。

“就是說,你不要僞裝了,你是什麽樣的東西,我比你清楚多了。”他說,“就這樣還能迷惑住織田作嗎,真是太奇怪了。”

——他甚至認為你比我成熟,我還是個孩子。

“跟我回去吧。”他說,“看見你的樣子,我真是想嘔吐,可比起讓你頂着我的臉,在外畏畏縮縮,還不如将你用鐐铐拴起來,鎖在家裏。”

“我知道你可以開鎖。”

“可比起與謝野晶子,是這個名字對吧,我已經全部調查出來了。”他說,“我可沒有他們那麽好擺脫哦。”

“所以,絕對絕對不要想着逃跑。”

——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對了。”他突然問,“你是怎麽讨好他們的。”

“哎?”葉藏驚懼地發出氣音。

“展示給我看吧。”

……

“我回來了~”

門口傳來昂揚的聲音,像是新婚不久的丈夫,每當回家時都要高高聲地宣揚自己的存在。

他立即騰得一下站起來,帶着矯飾的表情說:“您回來了。”說着低下頭,明明是比太宰治更加高挑,卻蜷縮着幫他脫下厚重的大衣外套。

濃烈的血腥味沖入葉藏的鼻尖。

他看見太宰瓷白的臉上綴着一滴血。

“今天過得怎麽樣啊,阿葉。”他問。

“我、我把漫畫畫完了。”

“啊,是你讨好與謝野小姐的那一套嗎。”

太宰輕巧地說。

“……”

“幫我把血擦幹淨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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