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更】

‘我希望他怎樣。’

‘柔順的、谄媚地對待我?’

‘惡心。’

‘頂着那幅面貌戰戰兢兢地恐懼其他人?使盡渾身解數地讨好其他人?’

太宰恹恹地想:‘更惡心了。’

那到底該怎麽做?他思來想去,總是得不到答案,此問題的艱難堪比形而上的哲學,比如說如何自殺,如何去死——

因為無論如何都不知道做些什麽,就先随心而動好了。

首先。

“我讨厭他那戰戰兢兢的樣子。”太宰對自己小聲說道,“對我就算了,他畏懼我、虧欠我,似乎是有道理的,可是對別人。”

面上的厭惡更盛了。

‘拜托,你可是太宰治,無論是出于罪惡意識也好,其他什麽也好,都擁有超越常人的智慧與通透,覺得生活無聊什麽的無所謂,那是理所當然的,自輕也無所謂,反正我們的生命沒什麽價值。’

‘可既然你是太宰治,總要是驕傲的吧。’

‘必須要是驕傲的。’

‘真要有畏懼的對象,那也只該是我而已。’

……

“上回我們說道。”太宰跟葉藏坐在轎車後座,他用清悅的聲音道,“我找到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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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擺出了思考着的姿态說:“不,不對,應該說是部下預備役吧,用得好的話,是把尖利的刀子哦。”

“你那世界有這個人嗎?”

他說:“芥川龍之介。”

阿葉低垂着眼眸,将一切想法都藏在心中。

“有的。”

他低聲且快速地說道:“是年輕的武鬥派,組織裏僅次于中原先生的強大異能力者,目前的話已經成為了黑蜥蜴的直屬上司,想來再過幾年就會被提拔成準幹部吧。”

“唔,再過幾年……”

太宰忽然問:“阿葉你成為準幹部用了幾年。”

“……半年。”

“那當幹部呢。”

“17歲的時候。”

“哎呀。”太宰誇張地聳肩,“那不是從未出現過的豐功偉績嗎?先前最年輕的幹部是多少歲,20?阿葉也是港口黑手黨歷屆最年輕的幹部吧,明明是在辦公室裏的文職人員,卻得到了此桂冠,你是策劃了多少計謀,又在敵人與內部組織人員心中留下了多少赫赫威名?”

阿葉抿唇不說話。

“話說回來,明明是堪比中也的強大異能力者,卻一直沒有被提拔,這速度未免也太慢了。”太宰說,“看他莽撞的樣子,似乎是個沒什麽計謀的直腸子,真讓人遺憾。”

葉藏難得辯解道:“芥川君很有能力,用得好的話,能夠成為插入敵人腹地的一柄利刃。”

太宰笑了:“你很喜歡他啊。”

“有收成直屬部下嗎?”

“……”

當然是沒有的,葉藏想。

他可是芥川龍之介,那個芥川大老師。

在國小時期,他說的是自己還叫大庭葉藏的時候,就已經聽了太多有關芥川大老師的事情,讀了太多他的作品,如果說與謝野晶子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女性作家、詩人,那芥川大老師就是他創作的領路人,是他的燈塔。

他畫自畫像的時候想到了妖怪,什麽是妖怪,是芥川大老師筆下阿鼻地獄裏的夜叉,是地獄變屏風上的鬼怪。

葉藏早就發現了,原本世界的文豪在這世界有了新的身份,不管是同一個人還是不是,總歸有相似的地方吧?

‘我這樣的人,是絕對不能去打擾芥川大老師的,崇敬、仰慕、想要被認同的心情都要被收納在胸膛裏。’

‘又怎麽能去打擾芥川大老師呢?’

‘最多就是不知羞恥地在本子上寫滿芥川大老師的名字而已。’

太宰治忽然問:“你在想什麽。”

葉藏下意識地辯解:“沒有什麽,我只是在想森先生布置的事。”

‘謊話——’

太宰眯起眼睛。

‘算了。’

就連是他也想不到,另一個自己,這個自稱為大庭葉藏的男人,對他年輕氣盛的下屬,那個愣頭青抱着怎樣狂熱的仰慕之情,他在原世界的時候甚至想去問問混跡黑手黨的芥川龍之介“你想過寫文章嗎?”

結果當然是沒有做的,因為他是膽小鬼啊,哪怕是如此喜愛芥川大老師的文字,将其當作自己畫心的基石,也不敢到正主面前,或許之後他死了,再也見不到面了,才能吐露出自己對其文字的熱愛吧。

車還在行駛着。

“我們馬上去刑訊室。”太宰說,“紅葉大姐的刑訊室。”

“你去那裏看過嗎?”

“沒有,紅葉前輩很照顧我。”

‘我故意小聲回答道。’

“那就沒辦法了。”太宰說,“她應該很憐惜你吧,對我就不是了,紅葉大姐要更喜歡中也。”

“可中也,他在刑訊上是沒法派上用場的,有些可憐人,明明已經失敗了卻還保持着鋼鐵般的意志,如果紅葉大姐手下的人太沒用,就只有我能去了。”他究竟是抱着什麽心态說這話?

‘總歸不是得意洋洋的,對太宰來說就是描述吧。’

‘平鋪直敘的描述。’

“現在我決定将這手技術交給你,”太宰說,“也不是什麽得意技藝,只是你的話,很快就能學會吧,跟那愚笨的直腸子不一樣。”

“我說了要将自己會的全部交給你,可不是玩笑哦。”

我鼓足勇氣詢問:“你口中愚笨的直腸子是……”

“是芥川啊、芥川。”太宰說,“你不是對他很有好感嗎,我安排你們一起教學,可要争點氣啊。”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懼怕什麽,是懼怕與芥川大老師見面,還是懼怕進刑訊室?’

‘如果進刑訊室,就一定要打人或者殺人吧,不,用折磨人來形容更為恰當,事已至此,我不能說自己無法傷害其他人,只是我不想那麽做,看人露出扭曲的、求饒的表情……’

‘而芥川大老師……我真的要見到他了嗎?’

太宰冷酷無情地宣布:“做好準備吧。”

……

12月15日

晚上9點

尾崎紅葉守在黑手黨地下監獄的入口。

這是座潮濕、黑暗的監牢,倘若不是勤于打掃,地底縫隙中都會生出蘑菇,入秋之後,夜晚的石壁上會鋪着一層淺淺的露水,昏暗的燈光僅能照亮一兩塊地磚。

似乎是刻意營造陰森恐怖的氣氛,他們甚至用着早該被淘汰的、20年前的電燈泡,每到夏日,小飛蟲就會繞着扇青光的燈泡拍打翅膀。

空氣中彌漫着揮之不去的,被清水沖刷過一遍遍的血腥味。

太宰領回來的直屬部下——芥川龍之介,已經在樓下了。

這是他被丢入刑訊室的第三天,他的适應力極強,對血肉橫飛的場面不為所動,紅葉心喜,以為他是條好苗子。

可緊接着,在審訊一途上卻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愚鈍。

‘就是不開竅吧。’

紅葉想:‘大開大合,比起折磨人這種細巧功夫,更擅長于用牙齒将人撕碎。’

像是乞生的野獸。

她正在這等太宰,又或者說,等太宰帶來的人。

——平行世界的太宰治。

森鷗外說:“你應該去見見他,紅葉君。”

“你會喜歡他的。”

尾崎紅葉嗤之以鼻,她對太宰是說不上喜歡的,當然也說不上讨厭。

真說的話,她喜歡中原中也那樣赤誠的孩子。

太宰……有人會覺得他是披着少年外殼的妖魔。

‘這或許是真的。’

紅葉想。

“噠、噠、噠——”

皮鞋後跟點在石壁上,一聲重一聲輕,前者走路時帶點雀躍的色彩,心情很好似的,而後者則像是貓,刻意放輕,不留痕跡。

‘後面的是【太宰】。’

“紅葉大姐。”太宰單手擡起,跟她打個招呼,那故作童趣的語調一點也不有趣。

“看來我愚鈍的下屬又給你添麻煩了。”

她也不否認:“倘若你再不教育她,妾身這裏的俘虜就不夠他消耗的了。”說完這句話後,她目光射向太宰背後的葉藏。

“他就是平行世界的你?”

太宰說:“顯然。”

‘真的完全不同。’

這是尾崎紅葉的第一反應。

葉藏輕輕颔首道:“紅葉前輩。”

紅葉說:“首領說得沒錯,你真是個讨人喜歡的男人。”

這評價未免讓葉藏有些難堪,他臉上一下子流露出了赧然之色。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話。’他想,‘浮于表面的讨人喜歡,說到底就是浪蕩的、花花公子般的氣質吧,只要世故點的女人都能看出,那種故意的、做作的、煙花堆裏染上的憂郁與輕浮。’

‘如果是旁人評價倒也罷了,換成了對我關切有加的紅葉前輩,真是讓人恨不得把臉埋進地底。’

太宰說:“好了,你看他的樣子,恐怕要為了紅葉前輩你的評價羞愧不已。”

尾崎紅葉說:“如果你也能像他一樣,就好多了。”

她想想又說:“你要教他刑訊嗎?”

太宰從鼻腔裏哼出一聲道:“顯然。”

紅葉說:“真可憐啊。”

這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太宰對噤若寒蟬的葉藏說:“我們下去吧。”

……

“太宰先生?!”

‘好小。’

葉藏在心裏想。

他面前的芥川龍之介,實在是太瘦也太小了,他的身軀包裹在不合身的黑色大衣中,當看見太宰治時眼中迸濺出難以形容的光芒。

‘那并不是欣喜。’葉藏想。

‘只是太專注、太專注了,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瞪,是惡狠狠地盯着。’

‘但無論如何這可是芥川大老師啊,他咳嗽了,果然地下牢籠實在是太陰冷了,對他脆弱的肺部并沒有什麽好處,應該将他帶出去才對。’

‘而且芥川老師的性格,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喜歡刑訊吧。’

他從心底猛地騰生出一絲不滿來,這種不滿哪怕太宰再揭露他,再嘲諷他都從來沒有出現過,可今天卻占據了他的腦海。

他甚至想問:你難道不知道芥川老師的性格不适合刑訊嗎?讓他在這裏才是暴殄天物才對。

而芥川,他驚疑不定地看向葉藏。

‘芥川、芥川老師他看我了。’

太宰卻問:“你在幹什麽啊,芥川。”

他們面前共有四人,有兩人拷在牆壁上,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看向芥川龍之介,剩下兩人……與其說是兩人不如說是兩具屍體吧,他們已經沒氣了,被捅了個透心涼。

芥川說:“他們試圖攻擊……”

芥川身後還有三位瑟瑟發抖,幾乎與牆壁融為一體的審訊者。

太宰笑眯眯的,他點頭道:“所以,是你應用地保護了在場其他人?”

“是……”

“的”還沒有說出口,太宰的拳頭就毫不猶豫地落在了芥川的胃部。

“!”

葉藏睜大眼睛:他怎麽能這麽做!

這可是身體虛弱的芥川老師!

芥川倒在地上。

“真是愚鈍,什麽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掏出來,竟然還敢以英雄的姿态跟我邀功,你以為我會贊美你嗎?”太宰說,“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我不得不懷疑,将你從那兒帶出來是一個錯誤,根本就是沒有被馴化過的野獸啊。”

“算了,你在這裏等着吧,看看其他人是怎麽做的。”

“阿葉。”

他回頭,叫了葉藏的名字,後者趕快在他察覺到之前作出低眉順眼的姿态。

‘如果被發現我對芥川老師的……尊敬,太宰他一定會暴怒的。’

‘折磨我到也就罷了,無論如何那都是我應該得的,我甚至會因為被拷着、被侮辱着而産生近乎于松快的解脫感,可如果是對芥川老師的話,那是絕對不行的,只會讓我身上的枷鎖、罪惡來得更加深刻。’

‘像我這樣的人怎麽能夠讓芥川老師蒙受傷害。’

“你知道怎麽做嗎,阿葉?”

“我……不知道。”

‘我故意擺出祈求的姿态,只用眼角瞥了眼芥川老師,随後更加驚恐,仿佛擔心自己也落得一樣的下場,果然,太宰他也被我騙過去了,這真是一次完美的表演。’

“那就沒辦法了,記得看好了。”太宰治說。

接下來的半小時,或許能冠以教學之名吧,可在他人眼中,即便是老練的審訊人員的心中也是絕對的地獄。

他們甚至都不敢直視太宰。

而葉藏,他就那樣站着,任憑血液濺在他的臉上。

太宰問:“會了嗎?”

“……”

“來試試看吧。”

鉗子被塞進了葉藏手中。

“……”他嘴巴蠕動着。

“什麽?”

“我能……”葉藏說,“我能喝點酒吧。”

太宰笑了:“好吧、好吧,是那句老話‘酒壯慫人膽‘嗎,哪怕是教學也是要循序漸進的,我對你一向有着更為充沛的耐心。”

“你就喝吧,想要什麽。”

“白蘭地。”

想要最快醉倒,就喝白蘭地。

‘一杯酒下去,很快就變得暈乎乎的了,就連眼前都像是蒙着一層霧,我得身體與心情都變得輕飄飄的,腦子卻很清醒,太宰剛才所做的一切在腦海中回放着,就像是慢動作。’

‘于是便暢快無比地将從他手上學到的那一套演練了出來。’

“真不錯啊。”太宰拍着手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等問出情報後,我就不堪重負似的将老虎鉗扔在地上,用對着年長女性的脆弱聲音問道:“可以了嗎?”

“今天就到這樣吧。”太宰說,“都快十點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下意識看了眼芥川老師,他早就爬起來了,那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充滿了憎恨。’

……

‘夜風太冷了。’

‘一陣風灌入我的衣領中,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連臉上發燙的溫度都下去了,酒醒了大半。’

‘忽然,脖子感到了一陣溫暖,毛茸茸的、溫暖的羊絨緊貼冰冷的皮膚。’

太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是獎勵。”太宰說,“沙耶香小姐推薦我買的,你喜歡嗎?”

“沙耶香?”

他用甜膩的聲音說:“就是橫濱百貨的小姐,聽說你們又遇見了。”

我含糊不清道:“好像吧、我們沒說過話。”

太宰還想說什麽,兜裏的手機卻響了,他說:“你快點接電話吧。”

打開一看,是中原先生打來的。

他手伸出來,穿過我的腰側,按下接聽鍵。

“喂。”我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小聲道,“中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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