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柿子單揀軟的捏,于這等人不……
楊氏微微一怔,張口回道:“我家公爹是姓宋。”
這兩個婦人,皆是一樣的穿戴,一個容長臉面,湖綠色緞子比甲,杏黃色長裙;另一個大圓臉,水紅色綢子比甲,绛紫色綿裙。聽得楊氏所言,這兩個婦人掃了一眼這地下的魚鱗血水,又看了看那立着的婦人手中的剪子,面色微變,旋即堆下一臉的笑來:“大嫂子,我說的是宋大年宋老爺。”
楊氏點了點頭:“那便是了,他是我公爹。二位大娘從哪兒來,找我公爹敢是有什麽事體?”
二人倒有些怔了,那容長臉面的婦人先開口道:“我等是從京城過來的,尋宋老爺說幾句話。”說着,便不肯言語了。
楊氏眼見這二人穿戴不俗,又是打從京城裏來的,張口便是流利的京腔,心中尋思着怕有什麽來路,便忙忙進去告知婆母。
今日宋家父子照舊在縣裏開鋪子,獨留劉氏在家。
其時,宋家的女人們才做過午飯,劉氏正在廚房收拾家夥事,聽了兒媳的言語,微微錯愕。
半晌,劉氏點了點頭,擦了把手道:“我知道了,去把咱收着的茶葉取來,再燒壺水。”
須知這鄉下地方待客,往往一壺白水就罷了,唯有要緊的客,才會有茶點款待。
楊氏聽了婆婆的話,不敢怠慢,忙取茶葉燒水去了。
劉氏便走到外頭,見了那兩個婦人,淡淡招呼道:“王嫂子、李嫂子,有日子不見了。”
那兩名婦人見着她,滿臉堆歡的應了。
寒暄了一陣,劉氏便将她二人迎入正堂坐下。
二人打量了一番這堂屋,見不過是尋常鄉下的房舍,牆上甚而還挂着些農具,心中便皆有些不以為然。然而她二人都是久經世故的人了,臉上自然一絲兒也沒帶出來。
那容長臉面的婦人夫家姓王,便是劉氏口中的王嫂子,她當先說道:“宋太太好,府裏老太太并各房的老爺太太都惦記着宋老爺、宋太太。只是這兩年府裏雜事多,所以沒顧得上過來問候。原本去歲年底,老太太本意打發人過來問安,又想接府上姑娘過去小住幾日。奈何年底府中備辦年節事宜,到處忙亂,硬接了姑娘過去倒恐一時怠慢了,所以就罷了。幸得今年開春,老太太身子好些了,記挂着這邊,所以打發我們兩個過來問候,又問府上怎麽好一陣子不走動了?老國公爺在世時,兩家是通家之好。如今雖說老國公爺不在了,這段交情還是不要斷了才好。”
劉氏聽着這些話,按捺不住心裏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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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婦人是靖國公府的內宅管家,以往劉氏帶女兒過去做客時,常與這二人打交道。她二人最是趨炎附勢,拜高踩低的,起初聽聞宋桃兒是老國公爺親自定下的兒媳,宋大年又是老國公爺的救命恩人,只當如何富貴權勢,巴結的很。後見宋家如今不過尋常農戶,又給不出幾個賞錢,便漸漸怠慢起來。後見二房老爺太太很不中意這門親事,料想成不得事,明裏暗裏沒少使絆子,給宋家母女暗虧吃。
劉氏起初心裏不忿,回家同宋大年講。
宋大年卻是個通透的,說:“這等事,在他們高門大院裏想必司空見慣。罷了,既是門第不匹,你也少帶桃兒過去,沒得自尋不痛快。當初我搭救國公爺,不過是職責所在,沒想過要什麽答報。這等門第的答報,咱也受不起。”
劉氏聞聽丈夫言語有理,便也歇了這心思,少了往來。待老國公爺喪事一過,索性再不登門。
如今聽王氏這一番言語,倒好似斷絕往來是宋家的緣故,這等便宜占盡還要做好人的嘴臉,當真叫她膈應!
劉氏尚未開口,楊氏便将茶水送上來了,便又讓茶。
王氏接了茶碗,看了一眼楊氏,笑道:“想必這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奶奶了?好标致的容貌,大少爺當真是好福氣。”
楊氏不明就裏,看了婆母一眼,沒接這話,笑了笑便端了茶盤子出去了。
劉氏心裏越發奇怪,這國公府裏的下人從來鼻孔看人,今兒忽喇叭的找上門來,又竭力奉承,真不知有何意圖。
她索性耐着性子與她們周旋,看她們到底意欲何為。
果不其然,這兩個婦人扯了幾句閑篇,便漸漸将話題引到了宋桃兒身上。
王氏問道:“桃兒姑娘怎麽不見?”
劉氏心底暗道:這便來了,想必那靖國公府裏的少爺到了說親的歲數,有這門親事在怕日後讓人說出不好聽的來,所以今兒打發人來。雖說他爹也說這門親事成不得,但我家卻不能先開口,免得日後叫人說起來,是我們老宋家不識好歹退了親,與他國公府無幹。我且先與她周旋着,看她如何說法。
當下,劉氏淡淡說道:“這不春耕活計忙,田裏雇了幾個人,這大晌午頭的,桃兒送飯去了。”說着,又笑盈盈道:“兩位嫂子打從京裏過來,可吃過飯不曾?若不曾,便在寒舍一道吃了罷。只是我們鄉下人家,飯食粗陋,難免玷了二位尊口。”
這話算是個軟釘子,底下的意思大致是正是吃飯時候,你們這兩個家夥毫無眼色,這個時候撞上門來。
王氏與那李氏臉色微微一僵,頗有幾分挂不住,想起此番前來的差事,還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宋太太客氣了,我們是吃了飯來的,就不打攪府上這頓飯了。”一語未休,停了片刻方又說道:“這次過來,一則是老太太、太太打發小的來府上問安;這二則,也是太太說起,眼見着兩個孩子都大了,這兩年就要置辦親事,想把桃兒姑娘接過去,相處相處,待将來桃兒姑娘過了門,也不至彼此生疏。”
這一番話,倒是出乎劉氏的意外。
她只當靖國公府今兒打發人來,必定是來回絕這門親事的,沒想到竟有這麽一番話說。
靖國公府一向不待見桃兒,那二房尤其如此,今兒來接桃兒,安知打的什麽主意,總歸不是什麽好意思。
按理說,雖則本朝風俗,男女成婚之前,夫家接未過門的媳婦去小住也算常情,但其往往是成婚在即。如此一來,兩方皆不能退婚,不然日後傳揚開來,彼此名聲都不好聽。
宋家并不想高攀這門親事,如何願意把女兒送過去?
然而倘或一口回絕,難保不落人話柄——敢說你家連這點子事都不答應,可見對這門親事毫無半點誠心。
原本也是無礙,但桃兒的婚事屢屢不順,若再出了這件事,話傳開去,倒要叫人以為這老宋家眼界兒到底有多高,連國公府都瞧不上了,怕是以後更難說親。
劉氏只是個鄉下婦人,于這高門大院裏的人事周旋甚是生疏,一時竟想不出個應對。
再則,她也捉摸不透,靖國公府唱這一出,到底是何意圖?倘或宋家當真應了,他們可也是騎上了老虎背,上的去下不來。
難道靖國公府真的想迎娶桃兒過門麽?
正當這沉默之際,門外忽傳來一道脆甜的嗓音:“娘,嫂子,我回來了。咱家東頭那些個麥田已差不離了,明兒就能種完。待這茬種完,還替咱們收拾水塘子。”
話音落,衆人眼前一亮,但見一道粉色的俏麗身影輕輕巧巧的走了進來。
王氏與李氏乍見着宋桃兒,不覺滿眼驚豔。
宋桃兒今日穿着一件粉色的小夾襖,緊扣着身子,便把那把子窄腰裹了出來,越發顯得身段婀娜多姿。粉色的衣衫襯着那銀盤子似的小臉,非但不覺俗氣,反倒像那初春清晨沾着露水的桃花,嬌豔可人。那挺拔的身姿,更像林子裏的春筍,透着靈動與活力。
兩人暗自對望了一眼,心中皆忖道:才兩年功夫不見,那個柴火丫頭就出落的這般動人了。這副模樣,落到二少爺眼裏,還不知是個什麽局面哩!
這念頭一轉,巴結的心思就起來了。
二人忙起身上前,拉着宋桃兒的手一面噓寒問暖,一面又誇她出落的極好,又說起府裏的各房主子如何記挂。
宋桃兒打從進門起,便見着了這兩個婦人,心底還暗自微微吃驚——上一世倒也是這兩人來家中說親,然則也該是幾月之後的事情,如何今世提前了?
按着心中疑問,她不動聲色,淺笑着同這兩人周旋應對。
這落在兩人眼裏,倒覺得她舉止言談落落大方,不似尋常鄉下村姑,見人忸怩,羞手畏腳的。
她們卻哪裏知道,宋桃兒上一世與她們兩個沒少打交道。她二人可都是宋桃兒前世那婆母的左膀右臂,宋桃兒自她們手中吃暗虧,至能轄制她們一二,可也費了許多功夫,如何能忘!
眼下,卻是她們二人對宋桃兒的性情一無所知,而宋桃兒對她們知曉甚深了。
待她們說明來意,宋桃兒淺淺一笑,一番說辭便到了口邊:“勞府裏老太太、太太們記挂,桃兒原不應辭的。只是這邊農事忙碌,爹娘正缺人手,一人也缺不得。我在國公府裏享福,卻聽憑老父老母在這裏操勞,我如何忍心?二位還請回去上覆老太太并各房太太,只說這邊謝過了。”
一番話,倒是圓滑周到。
當今天子以孝治天下,有孝道二字壓着,這兩人再挑不出個理來。
宋桃兒又走到劉氏身側,輕輕依偎着她,嘴角淺勾,慢條斯理道:“二位管家大娘,遠道而來本當留你們吃頓飯。只是二位怕還要趕着回京裏去回話,這一路頗有些路途,晚了恐誤了時辰。二太太的規矩嚴,我倒怕誤了兩位的差事挨她的呵斥。所以,便不留二位了。”
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宋桃兒并不知這裏面出了什麽岔子,但她并不想再和這靖國公府的二房有何瓜葛。
而眼前的這兩人,她也深知她們的脾氣,最是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的。
柿子單揀軟的捏,于這等人不必客氣。
王氏與李氏,當即變了神色,她們滿拟宋桃兒那葳蕤懦弱的脾性,還不手到擒來,今兒就得乖乖同她們走?
卻不想,竟碰了個大大的釘子。
眼看日頭漸西,二人思量着确也得趕着進城,便起身告辭。
楊氏鄉下婦人,秉性樸實,眼見貴客來了一遭兒,便将家中收着的土産瓜菜等物收拾了一口袋,權當與人做個禮物。
宋桃兒卻攔了下來,向她笑道:“嫂子有所不知,這城裏貴人們的口味自然也高貴。這些東西,怕不是白污了人家的口,且還不知落了誰的口袋呢?”
她這話向着楊氏說,卻直紮了王李二人的心腸。
靖國公府這些內宅大小管家們,中飽私囊算是常情。也不獨靖國公府,京裏這些個人家,哪家沒有這些事?
但這些事,宋桃兒又怎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