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很少這樣對着她笑呢

宋家父子三人回至清泉村家中,一路無言。

劉氏與楊氏有些詫異,今兒時候尚早,這三人怎麽就回來了?

宋桃兒只喊了一聲:“娘,嫂子。”便進了她那屋。

劉氏接了丈夫手中的籃子,揭開苫布卻見底下只有宋大年的衣裳和些雜物,便問道:“早上走前兒,我囑咐你買的東西,咋都沒買?”

宋大年擺了擺手,沒有言語,徑直走到堂中上首在椅子上坐了,沉着臉不發一語。

楊氏看這情形不對,走到宋長安身側,想問幾句,便被宋長安拉到了房中。

見兒女皆不在跟前,劉氏走到宋大年身側,替他倒了碗水,低聲問道:“咋地了?一個個都皺着眉頭。”

宋大年将水喝了大半碗,擦了把嘴,便将今日之事告訴了渾家一遍。

劉氏頗為納罕,在一旁坐了,看着她漢子,問道:“那可咋整?你原先說國公府看不上咱丫頭,我也沒放在心上。如今咋又鑽出來這個事兒?”說着,不由又埋怨起宋大年:“都賴你,當初糊裏糊塗的就換了庚帖。弄到如今,這不上不下的境地,叫咱們閨女咋辦?”

宋大年本在煩心,又聽娘子牢騷,不免煩上加煩,言道:“你且讓我清靜些,只顧煩惱,也無什麽益處。”

劉氏張了張口,但看丈夫愁雲滿面,心中又感不忍,只嘆息了一聲,“這可該怎生是好。”

宋大年起身,在堂屋之中來回踱步。

西方天際忽飄來幾朵陰雲,将一片晴空遮的嚴嚴實實,院中涼風四起,頓時就落下萬千雨點。

風将雨絲吹進屋中,落在人身上,頗有幾分寒意,然而兩人卻皆沒起身去關門。

半晌,劉氏禁不住開口道:“不然,既然鄭家少爺口口聲聲要娶桃兒,可見他對桃兒是有些情意的。咱們之前所以發愁,不過是怕閨女進了國公府遭人白眼兒。如今,既然這二少爺喜歡咱桃兒,那桃兒就嫁給他,也是順水推舟的一件美事……”她話未說完,就見丈夫滿面陰霾的瞪着自己,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宋大年切齒道:“我今兒告訴你,我就是死,也不會把閨女嫁給這等浪蕩子!你不知道,這兩年我也尋人打聽過,這鄭二少爺品性實在不好,小小年紀便穿街過巷的養老婆。京城好幾家窯子,當紅的窯姐兒都叫他包了。咱桃兒是個老實孩子,嫁給這樣一個人,那日子能過得舒坦?再說了,你今兒是沒瞧見,那大少爺都不拿正眼瞧我們的。咱是桃兒的娘家人,他不将咱放眼裏,桃兒在他心裏能有多少分量?兩日新鮮一過,還不是看的馬棚風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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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原懷了滿腹希望,聽了漢子這一番話,又心灰意冷,不覺掩面抽泣:“我這閨女,咋命就這麽苦!”

宋大年看着門外大雨,面色沉郁,片刻說道:“我是桃兒的老子,總沒有閨女吃了虧,老子卻不出面的。這般,明兒天亮,我就拿了桃兒的庚帖,去國公府一趟,同他們說個明白。我想着,國公府那麽大個門第,總該講些道理。”

劉氏只覺希望渺茫,卻又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只索罷了。

宋桃兒自不知爹娘的打算,她回至房中靜坐了片刻,天上便落下雨來。

她起身走至窗邊,推開窗子,冷風夾着雨絲吹拂在臉上,涼森森的。

西牆根下面,開春時她灑的一些鳳仙花草籽兒,如今已陸續開花,凄風苦雨之下,被打的垂頭喪氣。

眼下看來,父親并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然而國公府權勢熏天,不是他們這樣的人家可以招惹的起的,硬碰硬只能是雞蛋碰石頭。

那不然,索性就跑吧?

這念頭只在宋桃兒心中一晃,就被她壓了下去。

且不說沒有盤纏,她一個孤身女子,無親無靠能跑到哪裏。這逃跑,同當姑子又有什麽不同?最終,仍然是給家中招禍。

嬌軟的身軀不由自主的微微輕顫,她只覺得心頭苦澀不已。

上一世,她的姻緣就仿佛是阖家不幸的根源,到了這一世,這局面也并沒有什麽變化。

倘或,倘或她能有個靠得住的人,能制住鄭廷棘的人,那就好了。

宋桃兒輕輕籲了一口氣,拍了拍有些熱的臉頰,重又關上了窗子。

胡思亂想什麽呢,這一時半刻又上哪兒去尋這麽個人!

這一晚,宋家衆人一宿難免。

隔日起來,風停雨散,院中一地泥濘,只是那些草花昨夜經了雨,倒越發精神了。

宋桃兒起來梳洗過,出門幫襯母親家事。

昨兒一晚上,她想明白了,只是這樣愁眉苦臉,也是于事無補。倘或當真無路可退,那國公府就是龍潭虎穴,她也情願再闖一遭。好歹,國公府裏魑魅魍魉她也算是心裏有數的,總不至于再如上世那般束手無策、處處被動。

至于鄭廷棘……

宋桃兒眼眸微黯,輕輕抿了抿唇。

這厮的風流脾性,她是知道的,要不了幾日,那後院之中必定又是美妾如雲,她總不去理他們就是了。

不論如何,她都要護着自己的家人一世平安。

宋桃兒走到廚房,只見煙筒白煙憧憧,便曉得母親已在做飯了。

她快步入內,果然見劉氏正在照管鍋臺,大鍋之中,白湯滾滾。

宋桃兒見着母親面容略有些憔悴,兩只眼下一片陰翳,心頭猛地一揪,便知必是為着自己的事。

她上前低低喚得一聲:“娘,還是我來。”

劉氏擡頭望了她一眼,口唇微動,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是輕輕嘆息:“你去把蔥油餅子攤了,油面我已和得了,就在那青瓷缸裏。今兒是為着你的事,可得讓你爹早飯吃飽了。”

宋桃兒依着娘的話去攤餅,一面問道:“爹要做什麽?”

劉氏抿了抿唇,低聲說道:“你爹今兒要到國公府去,同他們當家的老爺退了你這門親事。”

宋桃兒微微一驚,不由道:“爹……”

劉氏兀自說道:“你爹說了,他是你老子,閨女有事,老子當然要出面。沒有叫你吃虧,一家子人都烏龜縮脖子的道理。桃子啊,你放心罷,爹娘不會叫你吃那個苦頭去。咱們雖是莊戶人家,硬骨頭還是有兩根的。”

宋桃兒只覺鼻子驀地一酸,忙垂首揉了一下眼睛,輕輕應了一聲。

她本已打算好了,到了實在不成的地步就把自己豁出去,可卻忘了家人也是會護着她的。

大約是一個人太久了,早已忘了她是有家人可以依靠的。

又片刻,楊氏也趕來幫忙,三個女人忙忙碌碌将早食送到了堂屋桌上。

宋家父子兩個早已起身,下地看了一眼今年作物長勢,趕着早食上桌前回至家中。

一家五口坐下吃飯,衆人皆知今日宋大年要進京去,氣氛不免有些沉悶。

待用過了早食,宋桃兒去廚房燒湯刷鍋,她本想跟着父親一道去,卻被宋大年斥了一句:“沒嫁人的姑娘家,跑到男人家裏去做啥?叫人知道了,又四處學嘴!”便也罷了。

宋大年自回屋中取東西,宋長安便在院裏套車。除了庚帖,還有往年老國公爺送來的一些財物——這些年了,竟是分文未動。

正當忙碌之際,宋長安忽聽門外一陣車馬喧鬧之聲,便擡頭望去。

卻見一輛華麗考究的馬車停在門首。

宋長安那兩道濃眉頓時擰做一團,他之前聽娘子說起過前兒的事,只道這國公府不知又派了什麽人來找麻煩,不覺将趕驢的鞭子攥在了手中。

馬車停靠穩當,車夫下來走到後方打起一道簾子,卻從車上抽下一道板子,正接着地面,成了一道斜坡。

宋長安越發好奇,心裏忖道,這國公府就是花花名堂多,不知又是個什麽講究。

片刻,他只看那車中竟有個小厮推下一名乘坐着輪椅的男人來,地下侍立的車夫甚是緊張,雙手接着,才将那男子連着輪椅穩穩放在地下。

宋長安頗為訝異,卻看小厮竟推着那男子徑直向這邊行來。

待行至門上,那男子望着宋長安,莞爾一笑:“敢問,這是宋世叔府上麽?”

宋長安愣愣看着這男子,他面容清癯,發如墨染,只用一條水藍色帶子束着,雖是簡練,卻顯着随性灑脫。

他披着一領大氅,膝上蓋着一襲氈子。那大氅不知是什麽牲畜的皮毛所制,雪白光潔,罩在男子身上,仿若一團光暈。

清泉村亦有能幹的獵人,巧手的皮革鞣匠,宋長安卻從未見過這樣華美精致的皮毛。

男子身上裝飾無多,卻貴氣非凡,風致出衆。

看宋長安沒有言語,那男子又笑問了一句:“敢問這位先生,這兒是宋大年宋世叔府上麽?”

宋長安回過神來,他已猜到眼前之人如此做派,必是國公府來,原本不待給他好臉色,被他那雙狹長的眸子凝視,竟不由自主道:“是,宋大年是我爹。你……你有什麽事?”

那人微微一笑:“叨擾了,請去上覆一聲,小侄鄭瀚玉求拜。”言罷,竟自袖中取出一封帖子,交給一旁的小厮。

小厮甚是伶俐,雙手接了,跑上前來,又雙手遞上前來。

宋長安讀過兩天書,也曾見過幾個客,曉得這是拜帖,滿腹狐疑接了過去,打開看了一眼,不由微微一驚,便丢下一句:“你且稍等。”轉身往屋裏快步走去。

不知怎的,他對國公府的人素無好感,可眼前此人卻偏偏生不出什麽惡感。

小厮蓮心看自家爺屈尊降貴親自到這鄉下地界兒來,本就十分的委屈,如今又看這鄉下人連屋都不讓進,就把爺丢在院中,委屈又變成了十二分,禁不住低聲嘟嚕道:“爺,這些鄉下漢子好生無禮……”

話未說完,卻見鄭瀚玉将手一擡,他便立時住口。

正當此時,蓮心忽聽得“哐啷”一聲,吓了一跳,忙扭頭望去,卻見一名妙齡少女正蹲在地下撿拾瓷器碎片。

那少女低垂着頭,額上的烏發垂散遮住了容貌,但看那袅娜的身姿,領口處露出的白淨脖頸,便也知是個美貌女子。

蓮心正出神,卻忽見自家爺已磨着輪椅的輪子,向那邊過去了。

鄭瀚玉到了宋桃兒跟前停下,溫言道:“你還好麽?仔細紮了手。”

這口吻,倒像極了兩個熟識之人的久別重逢。

宋桃兒手上微微一顫,果然被一片碎瓷劃破了指尖。

鄭瀚玉便看着那嫩蔥也似的指尖慢慢的沁出了一顆紅色的櫻桃來,眉間輕皺,取出一方白絹絲手帕,捂在了她的手上。

宋桃兒之覺兩頰滾燙如火,愣愣怔怔的擡起頭來,就對上了他的眼眸。

鄭瀚玉望着她莞爾:“不包好,還是要出血的。”

宋桃兒亦是怔怔然的望着他,只覺着他笑的好看極了,宛如一道春風拂面而來。

記憶裏,他很少這樣對着她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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