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今生,他就是她這輩子的……
靖國公府前來下聘之時,幾乎震動了整個清泉村及左近的十裏八鄉。
僅是聘禮,便送來了足足十二擡,每一擡都由兩個身着青衣的健壯漢子挑着。禮盒高疊,蓋着紅色綢布,滿繡着象征吉祥如意的花樣。
除卻民間嫁娶禮單裏必備的九樣釵梳外,鵝羊美酒,金銀滿盤,各種花色的绫羅綢緞高高堆起。
這些禮品是不必遮蓋的,不為別的,這是姑娘的臉面。
清泉村打從有這地兒起,何曾見過這等場面,村裏的老少婦孺都圍攏過來,對着院中擺放的聘禮指指戳戳,皆咬指贊嘆不已。
有人言道:“這國公府出手就是闊綽,還從沒見過哪個姑娘出嫁,聘禮這等豐厚的。”有那老成的,看出門道來,捋須颔首道:“這國公府有錢歸有錢,人家情願拿出這麽多彩禮來,那便是對這未過門的媳婦滿意。這宋家的姑娘啊,就等着過門享福喽。”自然也有那心裏冒酸水兒的,言語尖刻道:“有錢有啥用?新郎官兒是個癱子,聽聞也二十好幾了,怕不是沒人肯嫁,花銀子上鄉下來買媳婦的。這老宋家就是貪圖人家錢財,指着姑娘賣個好價錢。跟着個癱子男人,能過啥好日子?”
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
村裏的頑童便自籬笆下頭鑽了進去,在院中跑來跑去。
這國公府來的人,自是遍身绫羅,衣衫華美,式樣新奇,這些個村人豈有不愛看的。
當先一人,乃是個矍铄老者,鶴發銀須,面目慈和,又頗有幾分威嚴之相,便是鄭瀚玉請來的媒人了。
此人亦是鄭氏宗族中人,名叫鄭棠,乃是鄭瀚玉的堂伯,亦算是打小兒看着鄭瀚玉長起來的,頗為疼愛器重這個侄子。後來鄭瀚玉受了腿傷,這位堂伯亦是扼腕嘆息不已,沒少過府探視,于鄭瀚玉的親事也甚是上心,也曾替他相看了幾個姑娘,鄭瀚玉卻盡數回絕了。
鄭棠原當這事再沒了指望,不曾想鄭瀚玉忽請他當媒人,真正是喜出望外。
然而待聽說了那姑娘的出身家世,鄭棠卻又犯起了愁。
宋家與靖國公府往日瓜葛,他也知道些許,只是那時候堂弟将這門親事定給了庶出的孫子,他便也沒言語。
鄭瀚玉可是國公府正經的嫡出子弟,且文武雙全,美玉良才,年歲尚輕已身有爵位,備受朝廷看重。哪怕他的腿殘了,那也不是這等出身低下的鄉下女子可以觊觎染指的。
兩人家世境遇、衣食教養都有天壤之別,如此成婚,日後豈能相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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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棠甚而以為,是這宋家的姑娘,心機深重,想要攀附上國公府嫡出的公子,不顧身份體面,誘惑了鄭瀚玉。鄭瀚玉身負殘障,又有前頭常文華退婚一事,心中怄氣,便應了這門婚事。
他過府相勸,鄭瀚玉卻極力維護宋桃兒,力贊宋桃兒的人物品性,又稱是自己看中了她,與她并無幹系。
鄭棠看他态度如此堅決,又隐約聽說了鄭廷棘鬧出的亂子,甚而國公府老太太鄭羅氏尚無二話,這方答應了媒人一職。
今日過來,他便也有心瞧瞧這能令鄭瀚玉如此惦記的姑娘,是個什麽模樣性格。
宋家父子兩個今日亦換了嶄新的衣袍,将鄭棠迎入正堂。
進得堂中,自是免不得一番寒暄。
鄭棠見這宋家人雖是莊戶人家,待人接物卻甚是有禮,言行談吐也并不見粗俗,心中早先存着的偏見便減了幾分。
衆人落座,說了些面子上的言語,宋桃兒便端了茶上來。
這時下的風俗,媒人上門下聘之時,姑娘親自端茶,也是為了讓男方家裏瞧瞧女孩子容貌人物。雖說鄭瀚玉早已識得宋桃兒,這一套卻依然是不能免俗的。
鄭棠坐于堂屋上首,就見一妙齡少女端着茶盤,自後面緩緩走來。
他眯細了眼眸,将那少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
這姑娘生着一張鵝蛋臉,臉盤小小的,下巴颌尖尖的,便添了三分妩媚。她肌膚瑩潤如雪,并未擦什麽脂粉,倒顯出一段天然的好膚色來。滿頭的秀發烏黑濃密,整齊光潔的梳在腦後,額頂露出個精巧的美人尖兒,又添了三分秀氣。她身段婀娜娉婷,雖穿着寬松的大袖衫,卻依然隐約可見底下的豐盈宛轉。眸光如水,卻雙眼微垂,目不斜視,又添了四分的端莊。
如此這般,便是十分的顏色。
鄭棠端詳之後,不由在心中暗道:原來宋家養了這樣一個女兒,怪道讓他們一個個都上了心。我那侄兒連忌諱也不顧了,定要娶回去。二房的侄孫,甚至還要搶人。
宋桃兒端了茶盤過來,先将盤子放下,又雙手捧了茶碗遞給鄭棠,說道:“伯伯請用茶。”
好一把嬌軟嗓子!
鄭棠自問也是富貴場中過了大半輩子的人,什麽樣的絕色佳人沒有見過,卻也禁不住為這一口甜軟嗓音叫了一聲好。他這麽個上了年紀的人尚且如此,也莫怪那些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願為這丫頭這般傾倒了。
宋家生有此女,算是造化。
鄭棠于宋桃兒容色已是十分滿意,又觀她舉止穩重,并無絲毫輕浮之态,心底那輕視之意便又減了幾分。
他接過茶碗,抿了一口,不動聲色,便同宋大年商談起婚配事宜,一面暗中觀摩宋桃兒神色做派。
宋桃兒坐于下首的一張長條凳上,雙膝并攏,兩手放于膝上,垂首默然,倒是一副娴靜安分的樣子,只是兩頰微微有些緋紅。
鄭棠便十分滿意起來,這般教養在鄉下人家已算十分難得,即便是在京城那些閨房小姐夥裏,也不差什麽了,還算進得了他鄭家的門檻。
他心下念頭微轉,忽向宋桃兒問道:“宋家丫頭,聽聞你父兄在鎮子上開有食鋪,你常去店裏幫襯?”
宋家人聽着,頓時捏了一把冷汗,宋長安禁不住要開口,卻忽被鄭棠一瞥,便生生咽了回去。
賣面的勾當,可算不得什麽體面營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飯鋪裏抛頭露面,招待客人,在他們鄉下還不算什麽,放到這些權貴人家眼裏,怕不要招人恥笑。
卻聽宋桃兒朗聲回道:“伯伯所知不錯,我家在逸陽鎮上确實有間飯鋪,生意還算說得過去。鋪中人手不足,我便也常到鋪中幫忙。”
她心中倒是坦蕩,這也沒什麽可隐瞞的,倘或鄭家因此事而看不起她,她說謊也并無益處。更何況,她一沒偷二沒搶,憑靠自己的勞力為家中掙銀錢謀生活,又有哪裏見不得人了?
鄭棠倒喜她這段光明磊落,暗中颔首,又問道:“那鋪中盈虧如何,你可知曉?”
宋桃兒點頭回道:“鋪子每月流水雖不定,但總不過在五兩銀子上下,刨除本錢,一般也有三兩銀子的盈利。”
她其實曉得鄭棠為何如此問她,左不過是這些人考究她心性如何罷了。
宋桃兒極善心算,銀錢往來過目不忘,有她在便是個活賬本,打從她十二歲起,宋大年便将鋪中銀錢收發、賬目核算等事盡數交付與她。鄭棠所問,只不過是她心頭爛熟之事。
鄭棠卻眸中一亮,甚是歡喜,于他們這等門第的人家而言,好容顏、好教養的女子并不難尋,但頭腦清楚,善于持家理財的,卻不大好找了。
鄭瀚玉本就有爵位在身,娶過門的妻子,便是執掌一房的太太。他身子不好,公務繁忙,倘若妻子是個稀裏糊塗,治家無能之輩,這後院就要着火了。
娶妻娶賢,色還在其後,眼見宋桃兒儀态端莊、口齒清楚,又善理財,鄭棠便十分中意起來,心中原就所剩不多的偏見盡數如冬雪向陽化了去。
當下,鄭棠捋須颔首,向宋大年莞爾道:“宋家老哥哥,你倒是教養了個好女兒。”
宋大年聞聽此言,心中略生出幾分寬慰來——這場門第相錯甚遠的婚事,女兒出嫁之前能得婆家的贊賞,往後的日子興許會好過幾分。
兩人客套了幾句,便依着俗世禮節,定婚書,商議嫁娶事宜。
宋桃兒不便在堂屋逗留,起身去了母親房中。
楊氏正伴着劉氏坐着,劉氏滿臉淚痕。
宋桃兒有些詫異,她邁步上前,低聲問道:“好端端的,娘怎麽哭了?”
楊氏看了她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聘禮送來,娘先是歡喜,可歡喜了沒多久,就又哭了起來。我咋勸都不中用。”
宋桃兒心裏頓時便明白過來了,她走到母親身側,扶住了劉氏的肩膀,将臉貼着母親的臉頰,柔聲笑道:“娘,桃兒就要嫁人了,你不高興麽?人家還送了這麽多東西過來,往後您和爹再不必為年景擔憂了,不好麽?”
楊氏也勸着:“娘,這國公府的四爺,使人送來這麽貴重的彩禮,可見妹子在人心裏那是有分量的。日後妹子過去,可有享不完的福,您哭啥呢?”她是個頭腦清楚的女人,當然曉得這世上的事兒沒這般容易。然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揀好聽的說了。
劉氏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阖家子人,獨獨抛了你保平安,叫娘心裏怎麽安生!”
聘禮擡入門時,劉氏也歡喜,她做夢都想女兒風光出嫁,這份風光今日可總算進了門。
然而這份重禮的背後,越發彰顯着兩家地位的天壤之別,又想到女兒即将離家,去到一個她再也管不着、碰不到地方去時,劉氏只覺滿心的苦楚。
她只是個鄉下婦人,眼前這般境地,已是什麽也做不了了。
正因無力,所以凄楚。
宋桃兒神色平靜,她揉着母親的肩,淺笑說道:“娘,我不怨誰。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鄭四爺是個好人,我也情願嫁他。”
直至黃昏時分,亂了一日的宋家,總算清靜了下來。
定過婚書,下了聘禮,這樁婚事便已塵埃落定。
宋家人誰都沒多議論什麽,劉氏躺在屋中不出來,楊氏便熬了一大鍋米粥,切了一碟子鹹菜,全家人對付了這頓晚食。
入夜,宋桃兒閉了房門,便在梳妝臺前坐了。
屋中沒有掌燈,月光如水透過窗棂,灑在她年輕潔白的臉上。
她打開妝奁,銅鏡如一泓秋水,看着鏡中自己的面容,依舊是青春少女的模樣,飽滿光潤,如初春桃花,灼灼綻放。這樣的一張臉,在國公府經歷了數年磋磨之後,也會變得憔悴滄桑起來。
宋桃兒依稀記得,上一世臨終之前,她吩咐小丫頭春子拿鏡子過去。
春子那時候不過十五歲,是國公府裏最末等的小丫頭,因她年歲小做不得什麽,蔣二太太時常嫌棄她蠢笨,便打發到了家廟之中服侍宋桃兒。
春子雖不甚機靈,人倒頗有幾分癡心,小小年歲在病榻邊忙前忙後,從無一句怨言。
宋桃兒也曾讓她另尋主家,她卻不肯走。問着她,她只說二少奶奶病着,不能沒人伺候。
便是這樣一個不甚機靈的小丫鬟,那時候也是躲着不肯給她鏡子,直到逼急了方才去拿。
那時候的鏡中,映出一張如女鬼般的臉孔。
皮膚雪白如紙,雙唇亦失了血色,她還未滿三十,眼角便已生出了皺紋。
宋桃兒笑了,原來自己已是這副模樣了。
自回憶中醒來,她輕輕摩挲着自己細嫩的面頰,如上好綢緞般的肌膚,今生還會變成如前世那般麽?
宋桃兒自妝奁裏取出一副赤金嵌紅寶石的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這副首飾當然是白日裏國公府送來的聘禮,劉氏将布匹收了起來,餘下的首飾便都拿到了她房中。
二指寬的金镯子扣在細瘦的腕子上,有些不相稱。這份富貴華麗,仿佛在嘲笑着她的自不量力。
宋桃兒微微一笑,國公府又如何,她又不是沒有去過。
這一回,她可不會再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今生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也必然會好生的走下去,不管前方有什麽等着她。
宋桃兒将镯子取下,脫了衣裳,上床入眠。
閉上眼眸,國公府裏的各樣人物臉孔一一在眼前飛逝而過,他們的為人性情也在心頭浮出。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原來還記得這樣分明。
直至思緒停在那張清隽冷漠的臉上時,宋桃兒只覺面上有些微微的熱燙。
今生,他就是她這輩子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