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敬茶
宋桃兒再醒過來時,天色已然瑩亮。
神思尚未全然清醒,她輕輕翻了個身,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眼眸微睜,大紅灑金床帳映入眼簾,宋桃兒這方徹底蘇醒,她昨夜已嫁入靖國公府了。
眼見天色不早,她慌忙坐起身來,身側床畔卻已是空空如也,那睡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此刻已不知去了何處。
想起昨夜,宋桃兒臉上止不住的燙了起來。
連着前世,她不算是初為人婦的懵懂姑娘,卻沒想到這件事仍舊如此的羞人。
不知是因為那是自己不熟的男人,還是因那不一樣的對待。
洞房花燭,鄭瀚玉卻并未真正抱她,他讓她領略到了別樣的滋味兒,還讓她睡的很沉,以至于今日晏起。
這事,原來還可以這樣……
宋桃兒正自胡思亂想着,簾子外頭傳來一道溫潤的女音:“太太起身了?”
宋桃兒微微一怔,輕輕應了一聲。
床帳便為一名丫鬟打了起來。
宋桃兒看過去,見那丫鬟容貌俏麗,穿着一件藕荷色薄羅衫子,使銀魚鈎輕輕巧巧的勾住了帳幔。
她默不作聲,靜等着丫鬟發話。
經了上一世,宋桃兒已算知曉了,他們這等人家,在上位的主子就得端着身份,拿着架子,不然反倒是要被這些個婆子丫頭看不起的。阖府人,唯有老太太鄭羅氏不顧忌這些,可誰讓她是老太太呢。
果然,那丫鬟拾掇完了,向她欠身賠笑:“太太,伺候着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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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桃兒盯着丫鬟的臉,心念一動,說道:“你叫憐姝?”
憐姝心頭一咯噔,忙回道:“正是,原來太太知道小的。”
宋桃兒點了點頭,說道:“穿衣吧。”
憐姝心頭頗有幾分惴惴不安,她原想着這房太太是從鄉下來的,多半沒見過世面,又聽府裏姊妹說起往日的事,這宋氏老實巴交且生性膽小,該是個好拿捏的。沒想到,她竟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自己可是四爺內院服侍的丫鬟,莫說外頭的人,便是二門外的小厮也沒幾個知道自己的名字,這新太太卻是從何處知曉的?這要麽是四爺告訴她的,要麽便是她自家打聽的。若是四爺告訴她的,足見她在爺心中的分量。如是她自己打探的,那這位新太太也算是個心機深沉、籌謀長遠之人了。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好應付的善角色。
當下,憐姝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之前那份輕慢之心收了幾分。
宋桃兒并不知她心裏這些個事情,只是她還記得,上一世鄭瀚玉院中見過這個丫鬟。那時候,她不過是個府裏三等四等的丫頭,指派在海棠苑做些漿洗衣裳,升爐燒火的粗使差事。沒成想,這輩子,她竟然登堂入室,到鄭瀚玉身邊服侍了。
在這等人家,主子近身侍奉的丫頭,可要比那些不得勢的姨娘們還更有些臉面。能從一個下等丫鬟,一躍跳到內院侍奉,這憐姝想必很是得鄭瀚玉的重用。
宋桃兒在心中細想着,她今生既選擇了重新踏入靖國公府,便必然不能再如前世那般任人踐踏宰割。大宅門裏人事繁雜,這些個人事須得提早理清。上輩子,她不是不知要養幾個臂膀,只是蔣二太太壓着,鄭廷棘又是那副樣子。一個母家低微的少奶奶,再沒有丈夫的維護,在府裏可不就是誰也不放在眼裏。直至最後,對她最為忠心的,竟然是半道才來服侍她的春子。
這會兒功夫,憐姝已替她穿起了衣裳。因是新婦,今日穿的依舊是彰顯吉慶的大紅遍地金比甲,煙色水波紋長裙。宋桃兒容色嬌豔,身姿曲線玲珑,穿起這般豔色衣裳,越顯的妖嬈如火。
便是憐姝,亦禁不住心中暗嘆:這新太太如此姿容,也難怪爺一定要擡她進門了。
穿罷了衣裳,宋桃兒便起身向梳妝臺前款款落座,倒也頗有幾分閨閣氣度。
憐姝在旁觑着,不敢怠慢,笑道:“太太,爺之前吩咐尋覓下四個丫頭服侍您的,日後跟您出門子。這待會兒就要去給老太太敬茶,您可就要見見?”
宋桃兒不睬這話,只說道:“時候已不早了,先與我上妝。”
她不知這憐姝是有意還是無心,新婦過門,隔日清晨與長輩的請安茶是格外要緊。她今日起的不算早,再折騰着見丫頭,更不知要拖到什麽時辰了。
憐姝聽她說,急忙替她洗臉勻面,梳頭理妝,一面拉開了妝奁,靜觀她如何處置。
她今日是安心想瞧這新太太的笑話,适才一計不成,又施一計。
想必一個鄉下出身的女子,沒曾見過這許多胭脂水粉,各樣如何使用,她未必就知道。
倘或宋桃兒将自己抹成了一個大花臉,自己當然也會替她重新理妝,但如此一來,時辰必定是要耽擱的。
憐姝滿腹盤算,不料宋桃兒卻并不動彈,只回頭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杵着做什麽,你是要我自己來麽?這若是耽誤了時辰,我是要如實去跟爺說的。”
憐姝吓了一跳,忙笑着賠不是道:“太太勿怪,我是想起一件事來,所以出神了。”說着,便先取了杭州粉,替她拍面。
宋桃兒任她施展,又說道:“你在爺跟前伺候,也這般不機靈麽?”
憐姝死咬着唇,一聲兒也不吭,只腹內忖道:這新太太的性格脾氣,怎麽同那些姊妹說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如此這般,憐姝再不敢耍什麽花樣兒,老老實實的替宋桃兒梳頭上妝已畢,又取首飾與她佩戴。
宋桃兒看着昨晚上取下的金镯子依舊在內,另選了一副韭葉寬金絞絲菊花紋的戴了。
憐姝在旁瞧着,一聲兒也沒再言語。
那副赤金嵌紅寶的镯子,可是爺親口吩咐讓打的。上面的紅寶石,是南滇國的貢品,還是爺早年在外行軍打仗立下首功,皇上賞賜下來的。這新太太,敢情是不知爺的好呢。
當下理妝已畢,宋桃兒便起身,道了一句:“走吧。”遂當先一步,向外行去。
憐姝一呆,忙追将上去。
主仆二人走到院中,迎頭便見一年過四旬的中年婦人,笑盈盈的走上前來。
這婦人生着一張圓胖臉,細眯縫眼兒,面色極白,好似一個大面團子,一笑起來,一雙眼睛變成一道縫。
她身着翠綠綢緞衫子,腰裏系着一條老鴨黃長裙,頭上插戴着幾樣首飾,擦的光鮮明亮,與尋常仆婦打扮格外不同。
宋桃兒一見此人這幅模樣,便曉得這必是府裏哪個要緊的管事娘子。如她這樣的人,深得主子信賴,比之憐姝這等大丫鬟還要更得些臉面。
那婦人走上前來,便拉着宋桃兒的手,笑眯眯道:“這位便是新太太了罷?生的當真是标志,我們爺是個有福氣的,有這樣仙女兒般的人物肯嫁給他!”
宋桃兒不知她是何人,一時沒有言語。
憐姝這時倒機靈起來,忙說道:“這位是四爺的乳娘,府裏人都叫她林大娘。”
宋桃兒這方了然,各房小姐少爺的乳母,雖也是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卻是大不相同的。莫說下人,便是各房的主子也是要敬着三分的。
當下,她淺淺一笑:“林大娘。”
林大娘為人倒和氣,應了一聲,又說道:“這會子,想必是要去給老太太請安罷?我不耽擱太太了,太太快去罷。”說着,便将路讓了出來。
宋桃兒便提着裙子,拾階而下。待走出幾步,她忽想起什麽來,又回望了一眼,見那林大娘果然已閃身進了房,驀地臉上一紅。
新婚隔夜,夫家是要找人看的。然而昨兒晚上,鄭瀚玉只是摟着她睡了一覺,自然什麽也沒有。
宋桃兒心裏微微有些慌亂,倘或一會兒老太太問起她來,該如何應對?
片刻功夫,她已走到了松鶴堂外。
海棠苑距松鶴堂是有些路途的,憐姝一路跟着她,疾步匆匆,竟至有些氣喘籲籲,額上也沁出汗滴來,心裏不由抱怨道:這新太太哪兒像個貴婦,走起路來跟風也似的,險些把人腸子也跑斷了!
進到松鶴堂院內,只見院中遍植蒼松勁柏,蔥翠茂密,卻唯獨少了些嬌豔的花卉。
宋桃兒知曉,鄭羅氏這是年歲大了,愛讨那增壽的吉利,故此院中只栽種這些寓意老人長壽的樹木。
正堂外抄手游廊上坐着幾個丫鬟,一見她們進來,忙不疊起身,都笑道:“方才老太太還問,太太幾時來呢,可巧這就到了。”說着,打起簾子,向內傳報道:“四太太來了。”
宋桃兒上得臺階,才走到門上,卻聽裏面一道尖刻聲響:“這都日上三竿了,才知道過來請安。新媳婦才過門就敢這般怠慢,這往後她還把誰放眼裏?”
宋桃兒識得這口嗓子,便是她上一世聽了半輩子呵斥的蔣二太太。
憐姝在旁偷瞧着宋桃兒臉色,見她神色如常,腹中道:真是新媳婦什麽也不懂,你還不知蔣二太太那刀子嘴的厲害呢。
正堂之中,丫鬟是不得入內的,宋桃兒便獨個兒進了門。
走到堂上,只見正面上首坐着一名六旬老妪,頭戴梅竹菊歲寒三友抹額,身着松香色鯉躍龍門對襟衫,福祿壽黃綢裙子,一手腕上戴着一串玫瑰念珠,另一只手腕上則是一只翡翠镯子。那镯子瑩潤剔透,顯然是極上等的料子。
這老婦雖則眼角已滿是魚尾紋,皮色保養的卻甚是白淨,如牛奶一般,正自笑呵呵的望着宋桃兒。
這人便是鄭瀚玉的生母,靖國公府如今最年長的長輩,老太太鄭羅氏。
底下分兩側坐着三個婦人,鄭羅氏左手起第一個,是個容長臉面,削肩膀,水蛇腰,約莫三十有餘,穿着一件天水碧綢緞比甲,月白色蓋地褶裙,頭上裝飾無多,眉梢眼角頗有幾分風韻。緊挨着她坐的,便是蔣二太太,珠翠滿頭,一身錦衣華服,只欠沒把有錢二字寫在臉上,自是不必贅述。右手邊那列椅上,只坐着一個婦人,年歲甚輕,容色秀麗,淡妝素服,甚是端莊。
宋桃兒曉得,這三人便是靖國公府裏如今三房的太太。
大太太娘家姓林,閨名清霜,嫁入府中已有八個春秋,不幸大爺早年去世,膝下留一獨子,守節至今。蔣二太太不必細說,嫁了二房老爺鄭泷澤,二人育有一子鄭廷棘,一女鄭寒梅,此外更無所出。三太太名蘇月珑,本是南安郡王家的小郡主,老郡王過世的早,府上一無主事之人,靖國公府求親,她便嫁給了三房老爺鄭湘汀。她身子孱弱,至今尚無所出。
适才,蔣二太太抛下那句帶刺兒的話,衆人卻仿若不聞。林清霜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蘇月珑則回身向身後侍立的丫鬟低聲說了些什麽,唯有蔣二太太,兩眼兇隼也似,緊盯着宋桃兒。
宋桃兒邁步上前,向着鄭羅氏道了個萬福,口中道:“給老太太請安。”
這嗓音清亮甜潤,盛暑天氣,直聽的人心頭為之一爽。
林清霜擡頭看了她一眼,蔣二太太還是那張刻薄臉孔,蘇月珑則坐正了身子。
鄭羅氏倒很是高興,呵呵笑着命人扶她起來。
當即有人從一旁出來,扶了宋桃兒起身,又端了茶上來。
宋桃兒明白,這盞茶是敬長輩的,雙手捧着,送到了鄭羅氏面前,說着:“老太太,請用茶。”
鄭羅氏接了茶碗過去吃了,看宋桃兒禮數周全,心裏倒是寬慰了幾分,點頭笑道:“好孩子,坐過來,讓我好生瞧瞧你。”
宋桃兒依言上前,便有丫鬟在下頭放了一張春凳,她就在那春凳上坐了。
鄭羅氏拉着她的手,仔細端詳了片刻,放又笑道:“果然是個好孩子,這副模樣品格兒,教養舉止,比之京裏那些個大家小姐也不差什麽了,倒也不枉了四兒一心一意要娶你過門。想着當初,你爹搭救了老國公爺,才有了這麽一大家子人。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時常念叨着你,說一見着你,便知道是個頂好的女孩兒,不知有沒有這個福氣娶你過來做媳婦。今兒果然如願以償,他在天上知道也該很是寬慰了。”
宋桃兒見鄭羅氏待己的态度,與上一世幾乎大相徑庭,心中微覺有些奇怪。
前世,她嫁來隔日來與鄭羅氏遞茶,鄭羅氏雖也和氣,言辭之間卻透着幾分疏離冷漠,全然不似眼下這般親昵熱絡。
她心頭一動,片刻想明白了——前世,她嫁的是鄭廷棘。
二房老爺不是鄭羅氏親生,天然就隔了一層,這些年相處下來,這對嫡母與庶子情分極淡薄,又有蔣二太太在一旁興風作浪,關系便越發差了。她是二房的兒媳,鄭羅氏又怎會待見?今世則不然,鄭瀚玉是鄭羅氏的親生骨肉,更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自是親疏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