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箭之仇

鄭羅氏眼看宋桃兒舉止合度,容貌比之先前在府中所見,又出挑了許多,也是老懷甚慰。

她一世養了三個兒子,長子資質平庸,又早早離世。自長子之後,她多年未有身孕,期間老國公爺偏寵姨娘,便有了庶次子鄭泷澤。鄭羅氏眼看着庶房母子得寵,心裏豈有不急的,偏生自己再無消息,又隔了兩年方才生下三子鄭湘汀。有鄭泷澤母子在前,鄭湘汀自幼又體弱多病,鄭羅氏極是寵溺三子。

鄭湘汀幼年已見頑劣,府中聘來的先生向鄭羅氏告狀,卻反被駁斥其教徒無方。這等府邸請來的,大多也是一方學究,盛名在外,如何受得了這份鳥氣,拂袖走人。老國公爺見兒子如此不堪,大怒之下要親自管教,又被鄭羅氏哭哭啼啼的攔着,口口聲聲便說要逼死他們母子。老國公爺是個武人,不耐煩受婦人這等糾纏,只得撒手不理。靖國公府教書先生走馬燈也似換了幾任,這鄭湘汀仗着母親溺愛,父親難管,又怎會将這些教書匠放在眼中,越發放肆胡為。待鄭羅氏醒悟過來,為時已晚,鄭湘汀性子已成,再難回頭。

鄭湘汀之後,夫婦二人本已沒再指望,誰料鄭羅氏竟老蚌生珠,年近四十又生下了鄭家第四個兒子,便是鄭瀚玉。

靖國公夫婦兩個對這老來得子視若珍寶,靖國公為免重蹈覆轍,自鄭瀚玉懂事起便将其帶在身側親自教導,又請了當世大儒、退役名将為師。鄭羅氏也自知鄭湘汀教養失敗,倒也當起了嚴母。

鄭瀚玉果然不負所望,習武讀書甚是上進,天賦又高,小小年歲便在京城一幹名門子弟中脫穎而出,得了皇帝青睐,親口贊其為美玉良才,選為皇子伴讀。未及弱冠,其已能領兵出征,戰事頻頻告捷,府中人皆稱靖國公府是後繼有人了。在鄭羅氏心中,鄭瀚玉是她最得意的兒子。即便他如今不良于行,身有殘障,那也是她的驕傲。他的妻子,必得是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才可。

鄭瀚玉提議娶宋桃兒時,鄭羅氏心中是極不情願的。雖她也知曉,兒子如今這幅模樣,想選個名門淑女也是一件難事。之前看着那常文華與自家兒子好的如膠似漆,本道沖着這份情意,她能不計較兒子傷病,然而熟料她轉頭便另嫁他人。

但饒是如此,讓自己卧龍鳳雛般的兒子配一個鄉下女子,鄭羅氏是一萬個不甘心,只是拗不過鄭瀚玉執意,勉強點頭。今日一見宋桃兒容貌出挑也還是其次,其性情溫良,言行規矩,竟是一副閨秀模樣,鄭羅氏心中那些不快便消散了許多。轉念再想,人家好端端一個女子,原本配的又是個四肢健全的少爺,肯嫁給鄭瀚玉,已算是難能可貴了。

待想通此節,鄭羅氏對眼前這兒媳的疼愛之情便又濃厚了幾分,慈和笑道:“你肯嫁給玉兒,那是玉兒的福氣。往後啊,在家中不必拘束,沒事兒就到老祖宗屋裏來。缺了什麽自管告訴老祖宗,若是玉兒敢對你不好,也告訴我。”

宋桃兒很有些不慣鄭羅氏這兩輩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喏喏應了一聲。

這幅樣子落在鄭羅氏眼中,倒是合了那新媳婦腼腆害羞的情狀,心頭更是大樂。

蔣二太太在下冷眼瞧着,出聲笑道:“這老話說的好,舊人不如新,今兒一瞧啊,果然如此。老太太有了小兒媳婦,就把我們這幾個老家夥丢後腦勺了。老太太偏疼小的那也罷了,人之常情。只是啊,這兒孫得不得人疼,得看能否孝順老人。倘或不把孝字放心裏,天天眼中無人的,那成個什麽話。”

堂上衆人一聽,便知這蔣二太太的老病又發了。

這婦人最喜嫉寵吃醋,在房中與秦姨娘日日鬧得不可開交也罷,見着鄭羅氏待哪房兒媳好了,她也要絮絮叨叨憤憤不平,總嫌自己是庶房媳婦,老太太偏心眼兒。

大太太、三太太都吃過她的排揎,大太太是個寡婦,三太太身子不好,都懶怠同她争執。

當下,她撂出這個話來,衆人皆知曉,她是要給這位新來的四太太下馬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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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羅氏笑道:“老二家的,這話是在理,但是咱們這一家滿門哪有那不懂事的人呢?就算新來的你弟妹,我瞧着,也是頂好的。”

弟妹!

蔣二太太聽着這言語,肚裏冷笑得一聲:分明是她的兒媳,卻被橫刀奪了過去。一個鄉下丫頭,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弟媳婦,和自己比了肩。說來說去,不就是欺負二房是庶出麽!這等昏聩事,也唯有這靖國公府行的出來了!

她笑了一聲,說道:“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長,阖家子人都以您為尊。誰若是對您不敬,那可真是大逆不道。論真格兒的,就該拿到祠堂裏挨板子去。您說是也不是?”

鄭羅氏不知這二兒媳又鬧什麽幺蛾子,順着她的話道:“老二家的這話倒是有些道理,只是大清早起,怎麽平白說起這個?”

蔣二太太微微一笑,說道:“每日晨起卯時二刻,府中女眷皆來與老太太請安。卯時四刻,侍奉老太太用早食。今兒還是四太太進府第一日與老太太請安呢,看看什麽時辰了?”

林清霜與蘇月珑對望了一眼,二人皆沒言語。

今日宋桃兒來請安,委實是遲了一刻鐘。然而昨兒畢竟是她的好日子,按說不該這個時候挑理。

宋桃兒看了蔣二太太一眼,見她臉上笑的歡暢,心頭不覺翻湧了起來。

這笑容,她當真是熟極了。上一世,蔣二太太想出來什麽懲治她的法子時,便會笑的這般開懷。

三太太蘇月珑似看不下去了,忽開口道:“二嫂子,昨兒畢竟是四弟妹的洞房夜,事出有因,不如這遭就罷了。日後,下不為例就是。”

蔣二太太橫了她一眼,淺笑道:“三弟妹素來心腸慈善,府裏下人都說你是尊活菩薩。是以,你院中大小事時常颠倒,丫頭小厮不守規矩常惹笑話。從根上算起,都是你這個三房太太心慈手軟之過。正因如此,這阖家中逵老太太才讓我掌管,我少不得要立下規矩。倘或今兒這個事出有因,明兒那個可以寬宥,往後還有誰把規矩放在眼中?”說着,又向鄭羅氏笑問道:“老太太,您說是也不是?”

蔣二太太這一言,算是把鄭羅氏的後路堵死了。

鄭羅氏即便有心要回護宋桃兒,眼下也少不得要做出個樣子來。

大太太林清霜是個寡婦,從來少過問府裏的是非。三太太蘇月珑性格溫柔懦弱,被蔣二太太這般一嗆,頓時紅了臉,再不言語了。

正當這僵持之際,宋桃兒忽起身,行至蔣二太太跟前,向她福了福身子,柔聲道:“多謝二太太教誨,我記在心上了。”

蔣二太太倒是不料她如此,她滿拟這挑釁之言放出去,宋桃兒倘或實在懦弱,也就任她罰了,往後府中這四太太再無威信可言;若宋桃兒不肯俯首聽訓,竟鬧起了,她更有理由懲治她不敬尊長,無視族規。裏外裏,宋桃兒都在劫難逃。

宋桃兒這一舉,卻讓蔣二太太一怔。

“既如此說……”

她正欲開口,宋桃兒卻又說道:“只是,我才到府中,這些規矩還不甚明白。我本打算,今日與老太太請安之後,就去拜望二太太,請二太太教導。眼下可巧了,二太太這就教了我,桃兒感激不盡。”

蔣二太太愣怔怔的,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她猛然回過神來,暗道了一聲不好,正要說些什麽,卻聽一旁蘇月珑柔柔說道:“老太太,我記得,四爺成婚之前,是有打發人去宋家教導四弟妹規矩的,怎麽這麽要緊的事兒卻沒告訴一聲?這打發去的人,不知是哪個?”

鄭羅氏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今兒這事須怪不得桃兒。老二家的,那個打發去傳話的,采她出來,打她二十板子,革她一月的銀米。”

蔣二太太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堂上人皆知道,打發去教導宋桃兒禮儀規矩的,乃是蔣二太太的一個遠房親戚。那媳婦子早年亡了丈夫,無兒無女,便投靠了蔣二太太,與她在靖國公府中做個臂膀。

這會子,卻人人裝作不知道,冷眼瞧着蔣二太太自罰自個兒的心腹。

蔣二太太狠狠盯着眼前的宋桃兒,只見她一臉的誠摯無辜之态,不甘道:“四弟妹這樣說,我怎知你說的便是實情?若是四弟妹當真是貪睡晏起,遲了給老太太請安,為怕受罰便找來的說辭呢?”

這話極不客氣,已是在質疑宋桃兒的人品了。

鄭羅氏甚是不悅,說道:“老二家的,你說這話可有憑據?這是你四弟妹,不是外面的丫頭小子,能随意指摘排揎。”

蔣二太太笑了一聲:“老太太這般說,那可更好了。四太太說我打發去的人沒有好生教導她府裏的規矩,又有什麽憑據呢?無過都是靠着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張嘴在這裏說罷了。”

宋桃兒向鄭羅氏福了福身子,說道:“老太太,可容桃兒說句話?”

鄭羅氏甚是歡喜她這般守禮,忙道:“你是玉兒的媳婦,在我跟前,有什麽便說什麽,我看哪個敢為難你!”

蔣二太太自知這是說給自個兒聽的,只作沒懂。

宋桃兒柔聲細語道:“早先還在娘家時,府上來的嫂子教導我。我生怕記不住,到了府裏來鬧笑話,所以那位嫂子所說的每句話,我都記了下來,按着日子排好的。這本冊子,我也一并帶了過來。倘或二太太不信,我這就去取來。”

蔣二太太臉色鐵青,她原道此事必定是個死無對證,強辯一頓賴過去也就罷了,不想宋桃兒竟能拿出所謂證據。

如此一來,她當真有些下不來臺了。

宋桃兒雙手握着帕子,乖覺的立在一邊,不言不語溫柔恬靜,讓人看着心生憐惜。

任誰也想不到,這些都是她一早便籌謀下的。

蔣二太太這個心腹,上一輩子宋桃兒便與其打過交道,曉得這人是個口蜜腹劍、兩面三刀之人,當初沒少在她手裏吃苦頭。她便想了個法子,将此人日常言語一字一句都記錄下來,以備不測。果不其然,今兒就用上了。

事發突然,這東西頃刻間也造不得假,人自然皆信宋桃兒的言語。那冊子,當然也不必看了。

鄭羅氏倒也不欲鬧個家反宅亂,遂說道:“罷了,誤會一場。老二家的一向執掌家務,嚴明固然是好事,可也得明辨是非,不要讓小人鑽了空子。桃兒心性純良,又是初來乍到,有些不到之處,我也不是什麽刁鑽的惡婆婆。我不言語,旁人也不必再多說什麽。”

這一席話,算是打了個圓場,蔣二太太心中縱有不甘,當下也不能再多說什麽,只得起身向鄭羅氏欠身:“多謝老太太教導。”

宋桃兒眼瞧着,心中頗有幾分感慨——原來這麽個強勢的人,也有在自己面前絆腳的時候。

這些人,沒有三頭六臂,更沒有什麽神通。這輩子,即便是她又回到了國公府內宅,也要為自己的命數争上一争,絕不再任他們□□欺淩。

鬧了一場,請安的風波總算過去了,廚房送了鄭羅氏的早食過來。

國公府的規矩,老太太一日三餐,皆要兒媳伺候。待她吃過了,各房方可散去自用飯食。

今日宋桃兒入府第一日,三房的太太都讓在了後面,要她給老太太布菜。

旁人暫且不提,這蔣二太太又存着一番心思,鄭羅氏的口味有些刁鑽。尋常老年人愛吃香甜軟爛之物,獨她喜好有嚼勁兒的吃食。宋桃兒不知深淺,若依着世俗觀念揣摩鄭羅氏的喜好,怕不是要招惹鄭羅氏厭煩。一次兩次也罷了,時候長了,鄭羅氏自然也就不待見宋桃兒了。

宋桃兒跟她打了半輩子交道,哪裏不知她心裏的盤算。

她也不怵,上前自丫鬟手裏接了筷子,依着上一世的記憶,将醋漬海參、松子瓤、清炖牛筋、桂花米糕等物一一夾到鄭羅氏盤中。

鄭羅氏果然甚喜,便問道:“桃兒,你才到府中,怎曉得我的喜好?我可知道,我這老婆子的嘴很有些刁鑽,與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不一樣。”

宋桃兒抿唇一笑,說道:“是我瞧着老太太黑發皓齒,顯然是身強體健、長壽有福之人,口味怎會與平常的老人一樣呢?再則,既然廚房送來的飯食裏有這些,又不是外頭老人會吃的菜肴,我琢磨着必定是老太太自己的喜好了。”

這話前半截是不着邊際的奉承話,後半截倒還有些影子。

然而鄭羅氏上了年歲,就愛聽這等吉利話,當下笑的合不攏嘴。

蔣二太太在旁冷眼瞧着,直将自己氣的眼斜鼻子歪。

好容易用完了早食,鄭羅氏這裏的事便都了了,四人各自散了。

鄭羅氏在明間中炕上坐着吃茶,她平日裏使着的內房嬷嬷孔氏端了一方果盤上來,擱在一旁。

孔嬷嬷看鄭羅氏面色尚好,陪笑道:“四爺娶了新媳婦,老太太心裏石頭落了地,飯也能多吃一碗了。”

鄭羅氏笑了笑,說道:“我原本還擔憂,這麽個小家子出身的女人,怎好配得玉兒。還好,是個當得了臺盤的丫頭。”

孔嬷嬷心裏明白,鄭羅氏口中能說出這個話來,那便是極中意宋桃兒了,便笑道:“瞧不出來,這四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好個溫克性兒,恬靜少言的,竟敢和二太太當面鑼對面鼓,倒險把二太太弄的下不來臺。今兒若不是老太太圓場,二太太還真不知要怎麽辦呢。”

鄭羅氏點了點頭,頗為贊許道:“是個聰明伶俐的好丫頭,嘴巴上的來,心眼子也夠使。”說着,又嘆息道:“這若不是老大走的早,三房兩口子都是扶不起來的,這一大家子的事我又怎會指望着二房的。老大家的不必提了,我那大兒命苦。這老三家的,怎麽說也是個郡王府的千金,如何就懦弱到這個地步?我原是看好她,她卻被二房的轄制的死死的。”

孔嬷嬷便試着問道:“老太太的意思,這四太太……”

鄭羅氏想了一回,說道:“我本想着,她能好生照料玉兒也就罷了。但今兒一瞧,倒是個可造之材。也罷,再看看。”

正說着話,外頭的丫頭傳話:“林大娘來了。”

主仆兩個當即停下,只見鄭瀚玉的乳母林大娘邁步走了進來。

這林大娘進來,正要行禮,鄭羅氏便道:“你是府裏多少年的老人了,玉哥兒又是你奶大的,這些個虛禮都免了罷。快說,情形如何?玉兒、玉兒和他媳婦可成了沒有?”

林大娘搖了搖頭,低聲道:“被褥上幹幹淨淨的,想是沒事。”

鄭羅氏聽着,愣怔不語。

孔嬷嬷便勸解道:“老太太,四爺那腿,是成不了事。來日方長,這事也急不得。”

鄭羅氏長嘆一聲:“我哪裏不知這個理兒?只是,如此下去,玉兒豈不是要斷了香火?”言罷,只是發愁。

宋桃兒自是不知這後面的事情,她出了正堂,卻不見憐姝的影子。

正疑惑中,忽有個小丫頭子跑來,說道:“四太太,四爺請你到浣花屋去。”

宋桃兒心裏微有些奇怪,問道:“我怎麽沒見過你?四爺叫我去那兒做什麽?”

這小丫頭道:“我是在外書房伺候的,四爺說早食擺在那邊了,等着太太過去一道用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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