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銀耳羹

楊氏聽她所問,頗有幾分詫異,壓低了聲問道:“妹子,你問這個……莫不是你和妹夫還沒……”

宋桃兒漲紅了臉,半晌點了點頭。

楊氏臉色微沉,這事兒若放在鄉下,可委實不成話。新郎官一連兩日都不肯和新娘子圓房,那意思不就是這新娘子不中意、不喜歡,所以不願碰?

楊氏本欲發作,但忽的想起這門親事可是鄭瀚玉自己硬求的,便按壓了一腔火氣,說道:“這倒也真怪了,要說當日可是妹夫自個兒來咱家,硬要定的這門親。後來上門下聘、迎娶,我瞧着也是很有幾分誠意的,怎麽你過了門,他又弄這等事?”

原來,成親那日,連着楊氏在內宋家阖家上下都親眼瞧着他是騎了馬來迎親的,便當他腿傷并無大礙,縱使平常行走不便,那床笫之間也還是行得的。

是以,聽宋桃兒說起這事,楊氏起先發怒,轉而又覺疑惑。

當下,她又問道:“那,你沒問問他?”

宋桃兒垂着臉,輕輕說道:“問了,他沒說。”

昨兒夜裏,她便是想問他此事,但不知怎的,沒說幾句話,兩人便又滾在了一起。待她再醒來,已是今日清晨了,又要忙着穿衣打扮回門事宜,這事兒也就擱下了。

楊氏面色便愈發的陰了,低聲斥道:“那他是個啥意思?他不肯碰你,莫非竟是不喜歡你?那他當初巴巴兒的跑咱家來硬要讨你幹啥?”

想着這兩日裏夫妻之間的相處,他卻也不像嫂子說的那般。

倘或,他當真不喜歡她,那些熱烈至極的親昵接觸,卻又作何解釋呢?

楊氏看她不答話,默默的出神,那張小臉上卻逐漸泛起了緋色,眉梢眼角似喜還嗔,仿佛在念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甜蜜□□。

她到底是過來人了,見宋桃兒如此模樣,哪裏還不明白,遂柔聲說道:“妹子,我是你嫂子,看着你出門子的,有什麽可害臊的?有話,就自管跟嫂子說,嫂子替你拿主意。”

宋桃兒聽了,覺得這倒也是不錯,免得自己互猜亂想,不着邊際,便将這兩日與鄭瀚玉相處事宜一一告訴了楊氏,只抹了那些羞人的瑣碎。

楊氏聽了,皺眉靜了片刻,忽将手輕輕一拍,低聲道:“啊呀,這莫不是……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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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桃兒連忙搖頭,紅着臉小聲道:“嫂子,應當不是如此。”

楊氏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道:“桃兒,你還小,經歷的事兒也少。你不知,這世上就是有這麽一種男人。或者因為傷,或者因為病,不是他不想,就是成不得。我還沒嫁到咱家之前,在我們村裏,有個宮裏退下來的老宮女養老。她是個孤寡,我時常送些吃的用的與她,她教了我些宮裏的刺繡手藝及花樣,有時也跟我講些宮裏的事情。她說這皇宮裏當差伺候皇帝娘娘們的人叫太監,都是閹了之後的男人。雖然是閹了,但他們到底還是男人,心裏對女人也還是渴想的。宮裏的宮女也委實太多,只得皇帝一個囫囵男人,那些大齡卻不得出宮的,耐不住寂寞,便同太監們做個假夫妻,叫做對食。如此這般的夫妻,縱然過在一起,也不過是做些虛應勾當,其實成不得事。”

聽了嫂子這番話,宋桃兒也顧不得害臊,脫口就道:“可他不是……”

楊氏說道:“只是說有這麽一班事罷了,不止外傷,生了什麽病,也是有的。”

話出口,楊氏心頭也一陣陣的發緊。

宋家上下其實心底裏都在疑惑,鄭瀚玉如此身份人物,便是雙腿有傷,也當能尋一位門第略低些的小姐,何必定要執着于宋桃兒?難道除了他不良于行之外,竟然還有這麽一層隐情?

若當真如此,那豈不是毀了桃兒的終身?!

宋桃兒也糊塗了,這等事上她是知道些但也有限,經歷過的男人也只得鄭廷棘一人,旁的便也一概不知了。

一時裏,姑嫂兩個皆無言語,屋中一片寂然。

外頭,堂屋之中一陣陣的笑語浪潮般翻湧進屋。

宋桃兒微微有些好奇,便順着門縫向外望去,只見爹娘都在上首坐着,鄭瀚玉依舊在輪椅上,坐在下首,不知說了些什麽,哄的宋家二老十分開懷。他眉眼溫潤,面含笑意,正自望着上方,一身氣度灑脫磊落。如若不看他座下輪椅,誰能瞧出這竟是個身負殘障的男子?又哪裏有絲毫病容?

楊氏順着她目光望了一眼,又回至宋桃兒面上,見她有些癡癡的,心中不由喟嘆了一聲。

她上前,拉了宋桃兒的手,語重心長道:“妹子,既嫁了人,娘家便也管不了那許多了。往後如何,都是看你自己過得。旁的不說,單看今兒妹夫陪你一道回來,他那樣一個身份的人,爹娘跟前也肯低頭恭敬,心裏該是很看重你的。兩口子過日子,有些事也不是那麽要緊。橫豎他們國公府家大業大,有的是銀子,請個好大夫,吃上幾貼藥,沒什麽了不得的事。”

宋桃兒心底其實還是有些疑惑楊氏的話,她怎麽都覺得鄭瀚玉不像她說的那個樣子。兩人共度了這兩夜,她分明也瞧見了……

自然,這些話是不能再同嫂子說的了。

宋桃兒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淺笑:“嫂子教誨,我省得。”

不論如何,她終歸已是嫁了鄭瀚玉,總想這些有的沒的,也是于事無補。

鄭瀚玉或者有什麽事瞞着她,但她想總有一日,他會告訴她的。

原本,宋家人甚是擔憂今日宋桃兒會孤零零一人回門,成了清泉村的大笑話也還罷了,更是憂慮女兒在靖國公府中的境遇。

今看女婿陪着女兒一道風風光光的回來,且攜了重禮,宋家人心頭的石頭也算落了地。

鄭瀚玉心思倒是精細,回門禮雖豐厚,但也仍舊是按着民間風俗置辦的,為的便是不使宋家人、尤其宋家二老自覺他以錢勢壓人。

宋桃兒既做了他的妻室,他便也将她的家屬視作親人,一樣的敬着她的雙親。

鄭瀚玉談吐不俗,對着宋家二老又甚是謙和有禮,甚而還與宋長安兄弟相稱,幾番談論下來,哄的宋家人開懷不已。

尤其劉氏,看着女兒一身绫羅綢緞,滿頭珠翠,便道女婿待女兒必定是極好的,為娘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轉眼到了晌午時候,宋家預備了酒席,款待女婿,院中亦擺了幾張席面,招待靖國公府來的下人。

料想着靖國公府來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一雙雙盡是勢利眼睛,宋家唯恐酒菜上略有慢待了,便使得女兒在那邊府裏擡不起頭來,所以今日這頓回門宴是格外下了本錢的。

好在,鄭瀚玉連這一節亦想到了,提前一日已使人送了豬羊美酒過來。宋家本不待收,來人卻說四爺的吩咐,今兒回門帶來人手衆多,必是多有打攪,不過是權作一日酒菜使用,實在不當什麽,情知宋家殷實不缺這些,但只當是新女婿的孝心罷了。這般面子裏子都顧到了,宋家人便也沒甚好說,收了下來。

酒席上,宋桃兒依着母親嫂嫂坐,看着鄭瀚玉同父兄談笑風生,敬酒來者不拒,盡數入腹。見夫婿如此,她心中明白,他這是為了自己,倒也歡喜。

菜過五味,宋桃兒看着杯來盞去,老少三個男人都已吃了不少,有些擔心,便道:“四爺,少吃些酒也罷。”

鄭瀚玉向她一笑,說道:“無妨。”

宋大年與宋長安父子兩個卻頗有幾分臉紅脖子粗,宋大年略好些,宋長安卻因和妹夫鬥酒,多吃了十幾鐘,酒勁兒越發濃厚。聽聞妹子開口,他便瞪着兩只紅通通的眼睛,向宋桃兒道:“妹子,你聽——哥的!這酒桌上的事兒,你們女人少管。我和妹夫喝的好着了,你要管漢子,回家再管!”

宋桃兒微微有些羞窘,這等事在他們鄉下不算什麽,可鄭瀚玉會如何看她這一家子?

她看向鄭瀚玉,卻見他正饒有興致的看着自己,那雙狹長的眸子裏,滿是促狹之意。他薄唇輕啓,無聲的說了幾個字,看唇形那意思是:等回家。

宋桃兒臉上一熱,低了頭,執起陶瓷小酒盅,将杯中的梨花白一飲而盡。她是能吃幾杯酒的,這梨花白又是國公府裏專為女眷們釀造的,入口綿長清甜,微帶着些梨花清香,酒勁兒卻淡,上一世她便極愛飲此物。

楊氏看不下去,便朝她男人低聲道:“你省些罷,不是自家酒便沒命的喝。驢也似的,不怕妹夫看笑話。”

劉氏亦權了宋大年幾句,如此這般,這頓拼酒方才止住。

待上了甜湯之後,宋桃兒只覺臉熱,便起身出門走走。

她今兒帶了晴雪一道過來,見太太動身,晴雪也忙跟了過來,低聲道:“太太,去哪兒?”

宋桃兒輕輕道:“天兒熱,去外頭走走,透透氣。”

晴雪應聲,陪着她一道出去。

院中人正自吃的酣暢,并無人留意。

主仆兩個出了籬笆門,倒也不敢去遠,只在房屋後頭一帶走動。

宋家房舍後頭有些雜木林子,盛夏時分,雜花生樹,蟬鳴陣陣。

宋桃兒便在林子裏走了走,不知是否因着回春晚,今年的槐花開的時節甚晚,這個時候了,林中竟還有不少槐樹開着,大片大片的槐花卧雲堆雪,潔白如玉。風來,漾起陣陣淡香,中人欲醉。

“怎麽出來了?”

清朗的男子嗓音自後傳來,宋桃兒曉得是鄭瀚玉到了。

她回身一笑,果然鄭瀚玉正在身後,不遠處蓮心與晴雪站在一處。

“屋裏悶熱,又吃了幾盅酒,所以出來走走。”宋桃兒說着,走到了一株略矮些的槐樹跟前,擡手便摘了一枝槐花下來。

鄭瀚玉瞧着她摘花的樣子,大袖滑下些許,露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臂,戴着的水玉镯子,瑩潤剔透,襯的底下的肌膚一如上好的緞子,泛着細膩的光澤。

妻子頭上戴着的金鑲玉蝴蝶流蘇随着她舉動亦微微的顫着,蝴蝶兩翅輕扇,仿若就要飛去。

流蘇晃動着,亦在鄭瀚玉心頭撩動着。

這樣的宋桃兒,他有些陌生,她的疏離淡漠,仿佛無聲的将自己推了開去,但他又說不出什麽來。

宋桃兒□□着槐花,摘下了幾朵送入口中,輕輕咀嚼着,頓時清香滿口,散去了那些葷腥油膩。

鄭瀚玉往前推了幾步,與她立在一處,問道:“這原來是能吃的?”

宋桃兒點了點頭,輕輕說道:“小時常吃,那時候嘴饞,娘又不舍得常給買糖,就跑到這後林子裏摘槐花吃。這花多的很,随我吃多少。有時也摘一籃子回去,求着娘給炒雞蛋吃。”她笑的柔婉,夏日的陽光透過那些枝葉縫隙落在她臉上,如點點碎金。

鄭瀚玉聽得胸口有些發緊,只這點子東西便能讓她這般高興了?

不論前世或是今生,她似乎都沒有多少物欲,好像只要過得去,便怎樣都行得。

那桃兒到底想要什麽呢?

他清了清喉嚨,說道:“你若喜歡,回去我讓人在莊子上采了,拿到府裏交代廚房給你做點心。”一語未休,他停了停又道:“你愛吃什麽點心糖果,自管吩咐下人采買就是了。”

宋桃兒卻道:“那也不必,不是小孩子了,也沒那般貪嘴。”話出口,她忽想起來昨日清晨在浣花屋用早食的事,便問道:“四爺,你是如何知道我愛吃冰糖紅棗銀耳粥的?”

成親之前,二人幾乎從未有所交集,鄭瀚玉是從何處知曉她這段喜好的?

看着她那雙明亮的眼眸,鄭瀚玉先是一怔,旋即答道:“早年間,你來府上做客,有人送了一碗銀耳粥,我瞧着你吃的香甜,所以記下了。”

他的确曾看她吃銀耳粥吃的香甜,卻是在他的房裏床邊。

新來的下人不知事,送了一碗甜湯進來,他素來不愛吃甜的,便要叫人拿去潑了。宋桃兒瞧見,便說別浪費了,她吃了就是。

于是那個清朗靜谧的午後,他便看着她把那碗銀耳粥津津有味的吃了幹淨,殷紅的丁香小舌舔去唇邊蜜漬的樣子,刻在了他的心底。

如今想來也是可嘆,除了這碗銀耳粥,自己竟再不知曉她還喜歡什麽了。

果有此事麽?宋桃兒已是不記得了,那時候她年歲還小,何時何地的一碗銀耳羹,便是有也已然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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