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為什麽不肯看我一眼……
鄭廷棘倏地睜開眼眸,細細的在心中玩味着這句話。
什麽叫做不會再嫁?
若非有過一次,怎能有這個再字?
桃兒怒極所以昏了頭?可再如何昏頭也當不至于錯用一個這樣的字眼兒。
何況,說實在的兩人今生還未怎樣,宋桃兒連他的門檻都沒邁進來,對他這段異乎尋常的怨怼又是從何而來?
鄭廷棘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輕輕眯着,不由自主的自腰間取下一枚草綠色繡了寶葫蘆紋樣的細布香囊,修長的指細細把玩着。
這荷包還是兩年多年前,宋桃兒随着她母親入府做客時帶來的。那時正逢他生辰,兩人也還有婚約在,宋桃兒便做了這個當做賀禮。
花樣是最尋常的樣式,料子也是平日裏不入眼的貨色,彼時的他心裏還嗤笑,料這等鄉下人家也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貨色。只那上面細密的針黹,能瞧出刺繡之人的細膩心思。而後他便将這枚荷包丢到了一口盛放平日不穿的衣裳的箱籠之中,再無問津。這輩子一醒過來,他便從箱中尋了出來,日日佩戴在身上,只想着或許她能瞧見,而适才她卻連一眼也沒細看他。
桃兒根本不想看見他。
前回她咬他,這一次又拿簪子刺傷他,以往他怎麽不知她竟有這等烈性?
莫非……
上天能眷顧他,便不能眷顧旁人麽?
“二少爺。”
軟糯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一道嬌娜倩麗的身姿端着一只山水白瓷蓋碗行至身側。
通房玉顏微微俯身,妩媚的臉上挂着一抹柔軟的笑意:“天氣燥熱,少爺出去走這一遭兒,想必存了些火氣,這是才沏的杭白菊蓮心茶,吃一盅去去火氣罷。”
鄭廷棘目光落在玉顏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小巧的鼻梁,水紅的菱唇,柔軟的眉眼,及那多情羞怯的笑意,盡是令人想捧在手心的柔媚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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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他是極喜歡這樣的女子的,她們嬌弱柔軟且妩媚多情,又只屬于他一人。前世,他納的妾收的通房,及至養在外頭的外室,也大多是這樣的女子。
眼前這個通房,是打從他十三歲時起被蔣二太太撥來伺候他的,他十六歲時便收在房中,也曾極得他寵愛。他親口許諾,待日後娶了妻,便擡舉她做姨娘。
上輩子他娶了宋桃兒進門,果然也封了她做姨娘,妻妾兩個卻屢屢不和,弄的鎮日後宅不寧。玉顏時常向他告小狀,在他去桃兒房裏時,又裝出許多的頭疼腦熱,使了丫鬟将他拉去。這枕頭風吹的多了,他心裏便以為是桃兒善妒容不下人。偏生,桃兒是個不會向他辯解的。他還記得,質問桃兒的時候,她只是無奈的看着他,淡淡說道:“既是你不肯信我,那便随她說去罷。”她這逆來順受的樣子,卻着實激怒了他。後來,他壞了事,流放邊關,桃兒已然過世,這玉顏卻即刻便琵琶別抱,又給一個外來的客商做了外室。而自己則一人在邊關孤苦度日,陸陸續續的想明白了她那些挑撥之言。
若沒有這個玉顏,他也不會和桃兒置氣,直至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眼下,看她走來谄媚殷勤,鄭廷棘只覺得一陣惡心。
他抓起她手中托盤上的茶碗,朝地下狠狠一擲,只聽“哐啷”一聲,碎瓷熱茶潑灑一地。
玉顏吓的面無人色,也不嫌地下湯湯水水污了裙擺,立時就跪了,嬌聲道:“二少爺,婢子何處做錯了,您罰婢子也罷,何苦砸那茶盅子,仔細燙了手。”
鄭廷棘滿臉嫌憎,斥道:“你背着我幹的那些事兒,打量着我不知道呢?!收拾了你的東西,立刻給爺滾出這院子!”
玉顏沒有求饒,她幾乎怔住了。
她實在不能明白,前幾日還和自己纏綿溫存,親口許諾要封自己做姨娘的二少爺,怎麽會忽然要攆了自己出門。
鄭廷棘看她不動彈,更是大為光火,忽的又瞧見她發髻上戴着的一只銀嵌玉秋蟬草蟲頭面,不覺又想起适才桃兒拿來劃傷了自己的那枚蟬紋金簪,登時劈手過去,抓下那枚草蟲頭面丢在地下,大罵道:“賤婢,不過随意賞你的首飾,你便戴出來炫耀!”他用力甚猛,将玉顏的發髻也抓散了,還揪下了一縷青絲。
玉顏疼痛難忍,更是驚恐莫名,這才大哭出聲,又咚咚的磕頭撞地,嚎啕道:“二少爺,婢子不知何處犯錯,還請二少爺明示。婢子一定改過,求二少爺不要攆了婢子。”
往日美人這般梨花帶雨的哀求,鄭廷棘必定會生出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此刻卻只覺煩躁。
他猛然起身,揪着玉顏的衣裳領子,就要把她拽出去。
玉顏在地下連滾帶爬,狼狽不堪。
正在這熱亂之時,蔣二太太走了進來,一見此景,斥道:“又在渾鬧些什麽!”說着,不分青紅皂白便先罵玉顏:“又不好好伺候少爺,惹他發了脾氣。倘或少爺氣壞了身子,小蹄子你仔細你的皮!”
玉顏痛哭流涕,爬到蔣二太太腳邊,揪着她的裙擺,抽噎道:“求太太救命,二少爺要把婢子攆出去!”
她當然不能出去,這身子早已歸了鄭廷棘,真攆了出去,丢人現眼不提,也再難找婆家,怕是只有那年老鳏夫才肯娶她罷。
蔣二太太皺了皺眉,看向自家兒子,問道:“這卻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為何要攆了你的通房?”說着,不待鄭廷棘回話,又添了一句,“丫頭不好了,打得罵得,就是一個玩意兒,何必同她一般見識。如今這個節骨眼不好,攆個通房事小,傳到老太太耳朵裏,怕又是一場事端。”
鄭廷棘卻耿着脖子,看也不看那地下的玉顏,冷聲道:“兒子見着她就煩,不想再讓她近身服侍。”
蔣二太太嘆了口氣,先對跟着來的丫頭嬌奴道:“先把玉顏扶到我房裏去。”
嬌奴答應得一聲,便攙着玉顏去了。
待丫頭去了,屋裏只餘這母子二人,蔣二太太便一屁股在一張紅木镂雕桃花椅上坐了,乜斜着眼睛看着自己兒子,言道:“說吧,又為些什麽。”
鄭廷棘站在那兒,陰着臉,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我不想要她了。”
蔣二太太皺了眉,問道:“玉顏伺候你一向細心周到,我看你也算喜歡她,怎麽忽然就說不要了?”話出口,她想到了什麽,沉了臉,“娘曉得你心裏想誰的賬。可她如今已嫁給你四叔了,那是沒法子的事兒!這件事族長都發了話,不許人再亂傳亂說,甚而還放了消息,當初老國公爺只說定親,壓根沒說這宋家丫頭許給哪房,但只要是國公府子弟便可。到了這個天地,你也死了心罷。誰叫咱們是庶房的,不招人疼呢?一個鄉下女子,有什麽好的。待你當上了世子,什麽好女子娶不得?”
鄭瀚玉強行娶了宋桃兒,蔣二太太實則也不甘心,這倒并非她有多中意宋桃兒這個兒媳,只是看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被四房奪了去,只是自覺又被嫡出的四房壓了一頭罷了。
再一則,這門親事其實底下還埋着另一段因緣。
鄭廷棘臉色陰沉,半晌說道:“桃兒被四叔娶了去,怕是四叔也惦記着這段好處。失了這個倚仗,更是難辦了。”
蔣二太太咬指默然,片刻啐了一口,厲聲道:“我便不信了,什麽好事都要讓四房的占了去麽?一般的都是老國公爺子孫,隔了層肚皮就隔了層山不成!橫豎現下除了廷棘你,國公府就沒個成氣候的子孫。大房那個打小兒就是病秧子,還不知能活到幾歲,三房是個下不出蛋來的雞,四房男人不濟事,娶了媳婦我看也沒什麽用。當下最要緊的,便是廷棘你要在下個月的族學大考中拔得頭籌。”
鄭氏宗族有一私塾,聘得當世名儒,專一收容族中子弟讀書。族中更定下規矩,每年私塾行大考兩次,拔得頭籌者可由族中向朝廷舉薦。鄭氏本是京城望族,被舉薦者往往能入朝為官。這也是老國公爺為免三房鄭湘汀的前車之鑒,定下的規矩。鄭氏子弟若想一步上進,多走此途。當然,朝廷每年亦開科選拔人才。但族中私塾考核尚且過不去,這科舉也就不用想了。再不然,便是如鄭瀚玉這般,自有一身才幹,靠本事掙下功名。
鄭廷棘雖流連風月,書讀的卻是不錯,四書五經都是通的,一手八股做的亦是很好,連私塾先生也頗多贊許。
上輩子他能奪了靖國公府世子的位子,便與族學大考拔得頭籌,經由族中舉薦入朝為官,大有幹系。
聽得母親勉力,鄭廷棘倒來了精神,颔首道:“母親放心,這個兒子心中有數。”
他現下無法與四叔抗衡,待他有了官職,再拿到了世子的位置,便能與鄭瀚玉一争高下。今生,他必定要施以更狠厲的手腕,令鄭瀚玉萬劫不複,方能搶回桃兒,報他兩世之仇!
宋桃兒是否如他一般,也重來了一回,他無從驗證。但這都無妨,倘或當真如此,那更好了。待将她奪回來後,他定要狠狠的盤問她,她是否上輩子就和鄭瀚玉好上了!
蔣二太太心下稍有寬慰,又勸道:“所以,你就別再攆玉顏了。你用她有日子了,老太太那邊也是過了明面的。這會子給人攆了,倒要使人罵你涼薄負心,誰再去族裏說幾嘴,越發好了。那起子小人專等着看咱們笑話,之前你挨板子的事兒還沒過去呢。四房的才攆了憐姝,你便要做出個和他不一樣的樣子來,那才是好的呢。”
鄭廷棘聽了這話,心下稱奇,忙問道:“四叔攆了憐姝?為的什麽?”
蔣二太太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不是每日家當夜游神,也不會什麽都不知道了。昨兒夜裏,四房的連夜大審,把三房的一個小厮一個丫頭,拿去打了幾十大板,又把憐姝一道攆了出去。說起來,還不是女人間那點子事。憐姝給四太太挑的幾個丫頭模樣太俊了,四太太容不下,不知怎麽挑唆了你四叔,這才發作起來。”說道此處,她冷哼了一聲,“這老四越發不把人放眼裏了,我先前用的好好的李大娘子,他說趕出去就趕出去。昨兒更是連三房太太的臉面也不顧了,陪嫁丫頭也一道拿去打板子,龇牙咧嘴叫所有人看着,把主子的臉面往地下踩!”
這李大娘子,便是蔣二太太那個心腹臂膀,之前去宋家教導宋桃兒規矩的婆子。昨日鄭瀚玉整頓家務,索性連着她一道攆出了國公府。
鄭廷棘也記得此人,上輩子沒少給宋桃兒明裏暗裏使絆子,自也沒什麽好感,随口道:“娘你用的那都是些什麽混賬人,整日不幹好事,挑唆是非,把錢說事倒是放在心上,攆了倒也清靜。”口中說着,心裏卻道,桃兒不是那等會挑唆男人出氣的性格,多半是鄭瀚玉為讨她喜歡,自發主動罷了。想着,轉念又道,我分明也能為你驅散了外室,攆了通房,你怎麽就不看一眼?!
蔣二太太便來了氣,沖他叫道:“小兔崽子,我白養你這麽大,你胳膊肘朝外拐!沒這些個心腹臂膀,這後宅你當我鎮得住嗎?!”
母子二人嗆了一頓,鄭廷棘終究是沒将玉顏攆出去。
虛驚之後,宋桃兒慢慢走回海棠苑,一路默默思量着什麽。
晴雪看太太不言語,也曉得适才的事可大可小,太太必定心煩,也不敢言語。
回至海棠苑,宋桃兒便拿定了主意,招來翠竹問道:“去二門打發個小厮,到四爺外書房瞧瞧有沒有什麽外客。”
翠竹答應得一聲,便去了。
宋桃兒遂帶着晴雪又去了小廚房,早起她便吩咐廚房熬了一鍋雞架湯,這會子火候正好。
宋桃兒包了些雞肉小馄饨,用蝦米皮、榨菜、紫菜合着雞湯沖了一碗鮮湯,馄饨只下白水煮,熟了撈起盛入雞湯之中。點了些香醋和一點辣油,辣油是她自做的,除卻用了幾種不同的辣子,還使了些磨細的芝麻花生沫子,熱油一潑椒香撲鼻。
待馄饨做得,翠竹也正巧回來,回道:“外書房今日無客,也無人送拜帖過來,只四爺獨個兒在。”
宋桃兒點頭說知道了,于是将馄饨安置在一盅青花瓷小蓋碗內,差晴雪拿一方紫檀木八寶提梁食盒來盛了,就一道往外書房去。
今日這件事,她不能容許鄭廷棘再來放肆第二回 。
一路之上,宋桃兒仔細斟酌着話語輕重,無論鄭瀚玉脾氣如何好,他到底是個男人。
冒失了,還不知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