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迷亂
主仆兩個一路出了二門。
宋桃兒上一世并未來過鄭瀚玉的外書房,路徑不熟,便由晴雪引着。走了些路途,又穿了一道垂花門,便進了一所小小的院落。
這院落布置的甚是清幽雅致,院中綠植一律不用四時花卉,只栽以松柏冬青這等常年蒼翠樹種,另有兩株成年男子合抱粗細的參天榕樹,樹冠茂盛繁密,便如兩頂巨傘,将院落蓋住,只有些稀碎的日頭灑落下來。酷暑盛夏,這小院卻甚是清涼。
院子東側還有一口池子,內裏漂浮着幾片蓮葉,兩朵蓮花,水中游魚數尾,觀來活潑可愛。
宋桃兒只覺這院落與別處頗為不同,便随口說道:“這院子倒是別致,一株花也沒得。”
靖國公府內宅哪裏不栽有奇花異草,便是鄭瀚玉的居所海棠苑,也栽了一院子的桃花,唯獨此處無有花卉。
晴雪聽了,笑回道:“這裏原是老國公爺晚年修養之處,所以甚是幽靜。老國公爺看重咱們爺,就把這地方挪了給他做外書房。原本這院裏也種着些海棠,只是前幾年爺說看着礙眼,就給伐了。”話出口,她忽然想起些什麽,看了宋桃兒一眼,見她面色如常,心下稍安,便再不言語了。
宋桃兒微微一笑:“四爺這脾氣,倒也有趣。”
鄭瀚玉外書房用着的小厮菊心正在廊上守着,見太太過來,忙迎上前來賠笑行禮。
宋桃兒淺笑道:“來給四爺送些吃食,不知方便麽?”
菊心便進去報了一聲,又出來說道:“四爺請太太進去。”便打起了珠簾。
宋桃兒便自晴雪手中接了食籃,進了書房。
邁步進房,一股清涼的梅花香氣撲面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京城這些達官貴人酷愛用香,上一世在靖國公府內宅浸淫一世的宋桃兒登時便聞了出來,這是梅花冰片。
上好的梅花冰一兩價值百金,尋常也多做合香使用,如鄭瀚玉一般單熏一味梅花冰的,倒甚是罕見。
外間堂上駕着一扇紅木嵌螺钿山水人物屏風,兩列棗木圈椅,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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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室傳來鄭瀚玉那低沉的嗓音:“桃兒,過來。”
宋桃兒依言轉步過去,繡着折枝梅花的薄羅繡鞋輕輕巧巧,一路無聲。
走進內室,那股子梅花冰的氣味越發濃郁,梅香之中帶着些許的清苦。
鄭瀚玉正坐于書案之後,依舊一襲竹布單衫,手中執一紫檀狼毫,正埋首寫着什麽。聽見她進來,他停了筆,擡首向她一笑:“大太陽底下,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宋桃兒款步上前,柔媚一笑,說道:“起來後,聽丫頭們說起,你天不亮就來書房理事了。早食沒大好生吃,到這會子,怕是也餓了,所以煮了一碗馄饨過來。”
鄭瀚玉輕輕一嗅,果然聞到了那雞湯馄饨的香氣,便擱筆莞爾:“你倒是貼心,我腹中當真有些饑了。”
宋桃兒便将食盒蓋子揭開,雙手端了碗放在鄭瀚玉面前,又安置好調羹等物。
鄭瀚玉看着妻子神情專注的側顏,心底不由自動的微微悸動着。
這一幕,上世他不知在心底裏拟想過多少回,她是他的妻,守在他書案旁。
比之閨房情趣,這是別樣的缱绻。
宋桃兒安置妥當,擡首卻見鄭瀚玉正望着自己出神,赧然笑道:“看着我做什麽?吃馄饨。”
鄭瀚玉莞爾:“娘子美,我心悅。”
宋桃兒雖聽不懂文绉绉的話,卻也明白他這是在說她生的美,他喜歡,不由臉上微熱,低頭無意說了一句:“以前,只有娘才會說我生的好。”
鄭瀚玉淡然道:“你喜歡,往後我便常說。”
宋桃兒看了他一眼,卻見才說出這句話來的男人,卻如無事般執起調羹,慢條斯理的吃着馄饨。
先吃了一顆馄饨,鄭瀚玉眯細了眼眸,不置可否,又抿了一口湯。
桃兒将馄饨包的小巧,只如小元寶也似,皮子勁道,餡兒用的也是細嫩的極嫩,不比用了豬肉,酷暑天氣吃着絲毫不覺油膩。雞湯也是炖到了火候,湯汁金黃清澈,蝦皮又提了一層鮮味,佐以剁成細丁的榨菜,點了香醋與辣油,鮮美爽口。多飲了幾口湯,鄭瀚玉額上便沁出了些汗滴,身子骨卻覺着越發爽快了。
一碗雞湯馄饨,看似簡單,卻藏着下廚者的細膩體貼,絕不是那些個只能應付年節大宴、做官樣文章菜式的廚娘們可比的。
他吃了幾顆馄饨,似無意問道:“桃兒,我看你幾次替我煮面熬湯,都點了香醋,可是有意為之?”
宋桃兒只當他随口問,便道:“天熱,想你沒什麽胃口,放些醋能開胃,也助消食。再則,我聽府裏的老人說,瀚郎吃湯面喜愛放醋。”
鄭瀚玉微微颔首,未多言語,默默吃着馄饨。
宋桃兒頭次來他書房,不免好奇,四下打量着屋中陳設。
相較于海棠苑的華麗,這外書房收拾的倒是簡潔樸素,東邊靠前設着一座博古架,除卻滿架的書冊,便是幾個古董花瓶,一口博山爐散着袅袅青煙。西窗底下,則安置着一張桐木大床,床上被褥齊整。
除此之外,便只餘鄭瀚玉的這方書案,再無其他。
她也曾去過鄭廷棘的外書房,那裏面的布置,可要比這邊精致許多,古玩字畫不消說,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舶來玩意兒,甚而不乏一些床笫之間助興的東西,那床鋪上還能尋着女人丢下的手帕子、汗巾子。
鄭瀚玉這外書房,瞧來是只能做讀書辦公之用了。
她今兒過來,除了那件事,其實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那便是想瞧瞧這外書房是不是有什麽美貌體貼的丫鬟,伺候着她的四爺呢?
好在,除那幾個小厮,未見着什麽人。
一心等着鄭瀚玉将馄饨吃完再說話,宋桃兒便把玩起了書案上的鎮紙。這鎮紙是綠凍石雕的,其上刻着士子臨風圖。
看着眼前此物,宋桃兒心中忽而一動,打從嫁給鄭瀚玉起,除卻房中會同自己親熱玩笑,鄭瀚玉對那些風月情//事似乎毫無興趣,莫說人了,便是這些日常所用器具上的紋樣花式,連只母蒼蠅也瞧不見的。
待一碗馄饨陸續見底,鄭瀚玉放了調羹,忽而淡淡問道:“桃兒,我那件鶴羽毛領大氅,補起來沒有?”
宋桃兒正在出神,忽聽丈夫問得這一句話,不加細想,心底裏的那一句便回了上來:“還未補得,那時我病倒了,便……”話未完,她倏地住了口,擡首看向鄭瀚玉,眸中滿是驚異。
鄭瀚玉所說的那件鶴羽毛領大氅,是上一世的事兒了。那是入秋之後的事了,她替他曬舊日裏的衣裳,翻出這件大氅,發現上面有一處被火星子燎出來的豆粒兒大小的窟窿。鄭瀚玉倒不以為然,只說不成就撂着吧。宋桃兒看着衣裳華貴,心疼可惜,便說替他補了。只是緊接着,鄭家便尋着了那位替他醫腿的大夫,緊着治療,海棠苑不時有外男出入,她便不好再過來了。再之後,鄭瀚玉雙腿複原,行走如常,也不必宋桃兒再過來照料,補衣裳的事就擱下了。再之後,她便病倒了。
眼前當下,這件事還沒出來呢!
鄭瀚玉亦凝着她的眸子,說道:“湯面點醋,我現下還不會這樣吃,府裏也沒人知曉我會這樣吃。桃兒,這還是你替我做的,我才慣了這等吃法。這時候的我,也不愛吃苦瓜,也是你替我做的,我才愛上的。一樁也罷了,但連着幾件事……”言罷,他擡手,修長的指輕輕摩挲着妻子柔軟的面頰,低聲呢喃着:“你是我的桃兒麽?”
鄭瀚玉纏綿熾熱的目光,卻令宋桃兒心慌意亂起來。
透過那雙眸子,她看見了當初的那個男人。前世兩人相處的種種,瞬時便湧上了心頭,一時裏她竟不知要如何面對他。
慌亂之下,宋桃兒匆匆收拾了碗盤拎起食籃,就想離去。
“桃兒!”
鄭瀚玉搶先一步,拉住了宋桃兒,盡力一拽,将她扯到了懷中。
男人衣衫上那清苦的氣味兒,将宋桃兒淹沒,背脊靠着他溫熱寬大的胸膛,幾乎能聽見其下低沉的心跳。她垂首,咬唇不言。
“你跑什麽……”
喑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濕熱的吐息搔的脖頸又熱又癢,宋桃兒緊緊捏着手中的食籃,手心之中隐隐滲出了些汗。她将頭深深的垂着,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頸,細軟光澤的肌膚,在此刻的鄭瀚玉眼中,是一種極致的誘惑。他俯首,輕輕啄吻着那片皮膚,雙臂越發用力的緊抱着懷裏的身軀。
“桃兒……”
重活這輩子,能娶她那自然是好。但在他心底裏,沒歷經過那些事的桃兒,失去了那段相處的桃兒,終歸還是缺了些什麽。兩世為人,他最大的憾事,便是沒能在桃兒生前娶她為妻。本當這是再難彌補的事了,卻沒想到她也一道回來了。
上天,對他還當真是眷顧。
但想到能将她再度擁入懷中,鄭瀚玉便覺情難自已,呼吸逐漸急促,舉動迷亂。
宋桃兒卻覺滿心的惶惑與混亂,鄭瀚玉那灼熱的吐息,越發不安分的雙手,仿佛都在誘惑着她去到一個不該去的地方。
上輩子兩人相處之時,他對她實在很好,她心裏也都明白,也知他是個極好的男人,但到底兩人有那麽一層關系,她在心底裏便劃了那麽一道界線,始終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哪怕臨終之際她也從未跨過那道門檻。
這一世,他登門求娶,她自認兩人還沒那一層關系,也委實是情勢所迫,遂也點頭答應嫁了過來。
可當下,鄭瀚玉竟也是重來了這一世,那麽他們這便是繼續了那段人生麽?
身上的素紗褙子被他扯落,滑脫在腰間,露出圓潤的肩,光潔的背,她只覺得背脊上一陣濕熱,身子便酥軟了下來。
不該這樣的。
“四爺,請……停下。”
宋桃兒輕輕喘//息着,捉住了那在身上作亂的手。
身後的男人稍稍一停,她便鑽了出去,将已解開的抹胸帶子重新系上,又把褙子穿上。
看着眼前低頭打理衣裝的宋桃兒,鄭瀚玉有些疑惑,卻也只當她羞怯,淺笑道:“怕什麽,沒我的吩咐,沒人敢進來。桃兒過來,我想抱你。”
這外書房是他的辦公所在,他素來不喜公私不分,但他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在這書房之中對着妻子陷入意亂情迷。
鄭瀚玉一向看不起那些個将妻妾風流韻事鬧到書房的朝臣,然則自己如今卻也落得如此俗套,不由自嘲一笑。
宋桃兒将衣裳收拾齊整,将臉微微側開,躲着他的視線,緊咬着下唇,半晌輕輕問道:“四爺,您娶我,是什麽時候的主意?”
鄭瀚玉微怔,只聽宋桃兒又問道:“是這一輩子的事,還是……”
鄭瀚玉懂了她在問什麽,凝視着她,答道:“你當初來照料我,後來我便想娶你了。”
宋桃兒只覺心跳甚快,秀美的鵝蛋臉上卻微微的白了,她咬着唇默然不語。
鄭瀚玉看着她,話音沉沉,又道:“若非當時我領命外出公幹,我已去族中請族長出面,讓你同他和離了,然後我來娶你。只是沒想到我回來時,你已病重不治。那之後,我沒有娶妻。待我也要死了,我吩咐了家人将你我的棺椁葬在了同一座墳茔裏。活着不能娶你,死了我也要與你同穴。”一席話說畢,他卻莞爾一笑,“大概上蒼可憐,竟讓你我一起重活了這一輩子。”
“四爺,你不要說了。”
宋桃兒不知如何去面對他,若這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可以将他當作這一世的丈夫敬重對待,那一世的事就當一場幻夢,可如今卻是兩人那段關系的延續,甚而鄭瀚玉那時就對自己起了這男女之間的心思。
在踏入靖國公府之前,她只是個最尋常不過的鄉下姑娘罷了,這迷亂的局面令她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