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一切是都還沒發生,但之……
“四爺,我這算是……改嫁麽?”
宋桃兒如是問道。
自幼從父母那裏受到的教養,令她滿心混亂。
鄭瀚玉看着妻子,柔媚的臉上卻無半分喜悅之情,唯有茫然無措,俊朗的面容亦沉了下來,半晌說道:“那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可是你我都記得……”
宋桃兒失神言道,沒有前面那一段記憶,鄭瀚玉想必不會肯娶她,既然如此,她便無法坦然接受。
那一切是都還沒發生,但之餘他們兩人,其實也都發生過了。
男子與婦人所想所感,到底不同。
鄭瀚玉眼見宋桃兒如此糾結,不免想岔了。但想及那萬一的可能,他便覺胸口發悶發堵。
酷夏盛暑,窗外的蟬鳴甚是聒噪,直吵的人滿心煩躁。
鄭瀚玉只覺喉嚨發幹,片刻嗓音滞澀道:“桃兒,你莫不是……他不值得你守什麽。”
“我不是為了他!”
宋桃兒急忙打斷了他,盡管眼下她還不知如何面對這段緣分,卻也不想被他誤會,繼而又喃喃道:“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為了我自己……”
兩人相對無言,只聽着滿室的蟬聲。
半晌,鄭瀚玉收回了視線,重新看向書案上寫了一半的奏疏,淡淡問道:“你這會兒過來,想必有話跟我說?”
乍然知曉真相,怕是對她沖擊過于劇烈了,他不想逼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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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桃兒這方回神,颔首道:“今兒早上我去看三嫂子,回來在園子裏遇到了二少爺。他……他來跟我說話。我不想同他說,他卻執意。”
話到此處,點到為止。
說的過了,一切攤到了桌面上,反而不美。
鄭瀚玉自是明白她意下所指,原就不好的臉色,便又沉了幾分,颔首道:“我記下了,這裏還有些公事處置,你先回去罷。”話了,停了停忍不住還是添了一句:“天氣炎熱,路上尋那樹蔭濃密處過去,仔細曬着了。”
宋桃兒點了點頭,輕輕說道:“我省得,晴雪帶了油紙傘在外頭。”言罷,提了食籃,向鄭瀚玉福了福身子,便向外去了。
鄭瀚玉看着那窈窕身姿沒入門外,又重新執起狼毫,怔了半晌,卻一個字也沒能寫出,不由将筆重擱在硯臺上,重重嘆息了一聲,只覺心煩意亂。
想着她也和自己一般,一時狂喜沖昏了頭,他卻忘了一件事,那時候的桃兒當真是喜歡他的麽?
桃兒待他的确很好,心思細膩,溫柔體貼,照料他飲食起居無不周到,可二人相處之時,她也從未有過任何違禮之處。
鄭瀚玉望着碧紗窗外搖曳生姿的竹子出了會兒神,壓下了這滿腹的心煩意亂,提起筆來,繼續寫那奏疏。
無論怎樣,這都是他內宅家事,他不能讓這些兒女私情、家宅私事亂了心神,耽誤公務。
前回西南匪患一事,已是越演越烈,短短兩日功夫,那夥山匪竟占據了數座村落,已隐隐有肆擾邊境城鎮之勢。
這件事,上輩子也曾有過,鄭瀚玉如今自然是知曉內情的,那夥所謂山匪實則是烏奴國兵将假扮。
本朝與烏奴國交惡已久,那烏奴國人生性嗜殺殘暴,且貪婪成性,上至國主下至尋常百姓,不耕不織,只以游牧為業。年頭好時,水草豐美,牛羊肥壯,彼國尚且安分。一旦年景不好,發了旱情,烏奴國必定要派遣騎兵東進,屠殺男子,搶奪糧食婦人。西南邊陲之地的百姓,常年不堪其擾。朝廷亦想斬草除根,奈何邊陲遠離中原,至烏奴國邊境接壤處已是朝廷武力末梢,加之前些年中原亦是蝗旱澇疫接踵而至,好容易休養生息了這些年,委實有些有心無力。
鄭瀚玉這雙腿,便是在西南驅逐匪患時落下的毛病。那一役,他以主帥之身為餌,誘導烏奴國軍隊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一口吞了烏奴國八千精兵,連曾被烏奴國主親口封為第一猛将的主将哈嘎亦被斬殺陣前。這哈嘎的首級,還是烏奴國出價千金,才自本朝手中贖回。
這一役,鄭瀚玉雖壞了一雙腿,卻也為朝廷争取了兩年的經營時間。朝廷便在西南興修工事,建營房,亦在當地組建了戍邊軍。這戍邊軍并非朝廷原本的王軍建制,而是在當地征召青壯年新建成的民兵軍。朝廷頒了律法,将自烏奴國匪兵手中奪回的土地分給這些兵戶。既有農田便有糧食,足以養活軍隊。加之烏奴國那一戰元氣大傷,并不敢再輕言戰事。這兩年裏,西南邊陲倒也算安寧。
這股匪患,原本也是有的。大多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逃脫而去,在那左近山坳樹林等處住了下來,最終成了一小股勢力。
原本這些個山匪,倒也成不得什麽大事,不過打家劫舍,偶爾綁個人票勒索贖金,當地府衙一向也不放在眼裏,百姓前來報案,便派人去驅趕捉拿。鬧得狠了,地方戍邊軍便會出動。驅趕一陣,便消停一陣,倒也不算大害。
只是近來,這些山匪忽然實力猛增,且再不是往日那般只是胡亂闖入村鎮,搜刮一頓逃跑了事。其攻受進退,已隐隐有軍隊作戰之相。尋常的府衙差役抵擋不住,若趕戍邊軍前來,又急速退去,從不戀戰。山匪人數稀少,進退皆快,大軍行進卻不能這般機動靈活。一時裏,竟是無可奈何。山匪肆虐之下,邊陲的幾座村落百姓四散而去,或流落他方,或進了城鎮讨生活。而至此刻,這波山匪竟已摸掉了兩座哨卡營房。如此這般,朝廷的邊防線實則是在後退。
上一世,朝廷最終查明,這所謂的山匪實則受了烏奴國的收編,充當游騎斥候,四處騷擾村落不過是為探清守邊軍力部署,各方防守虛實。
上輩子此刻的鄭瀚玉,仍舊沉浸在殘疾退婚的陰霾之中,消沉自棄,再不理會朝廷中事。待他再度振作起來時,這股山匪已然露出了本來面目,占據了邊陲兩座城池。與此同時,江南又鬧起了五道門,朝廷腹背受敵,鄭瀚玉便去了江南平亂。平了五道門,朝廷王軍也在西南邊陲殺退了來犯的烏奴國軍隊,只是損兵折将不說,僅被烏奴國糟蹋過的兩座城池,百姓休養生息都要數年才能恢複元氣。
這場大亂幾乎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是與目下尚未二皇子的慎親王有着莫大關系。
二皇子圖謀皇位已久,遂與烏奴國王子彼此勾結,又在江南一帶扶持邪//教勢力。他原本的打算是先薦幾個人過去,裏應外合,自然是退兵無望的。待戰火越燒越烈,他毛遂自薦,領兵前往,驅散了烏奴國軍,自是大功一件。而江南五道門又是他自家豢養的狗,收拾起來還不易如反掌。有這兩件大功,不愁皇帝不将太子之位給他。他許諾烏奴國王子,事成之後送三座城池與他,且年年送上黃金千兩,中原美女十人。可熟料,那烏奴國王子卻是個胃口極大之輩,假戲成真,趁機在陣前将麻痹大意的慎親王俘虜,以為人質,要挾朝廷劃出一半的城池土地與他們。
彼時,朝廷內憂外患,江山社稷皆在風雨飄搖之中。三皇子陳良琮臨危受命,領兵前往西南平叛,鄭瀚玉則南下收拾五道門。這場大亂平定,慎親王被廢黜為庶民,陳良琮順理成章的成了太子,鄭瀚玉因有這場大功,被封為了忠靖公。
這件事,靖國公府牽涉頗多,鄭廷棘及至整個二房都站在了慎親王那一邊,沒少為慎親王做馬前卒,助纣為虐。
鄭瀚玉鎮壓了五道門,也将二房一家子都檢舉給了朝廷。那時,人人都道他冷血無情,六親不認,為了功名利祿,能對同族下此狠手。然則,除了桃兒的緣故,他這也是為了讓鄭氏一族和二房一家子蠢物切割徹底,好保全宗族。
桃兒來找他之前,他正在思慮這兩件大事,一則是西南平叛的人選,這次可決不能再派個庸碌之才過去,贻誤戰機那不僅關系兩位皇子內鬥事宜,受苦最深的還是邊陲百姓;另一則,便是鄭廷棘。
鄭廷棘眼下必定已和二皇子有所勾連,但要拿到關鍵證據,卻并無那般容易。他先前在江南豢養的兩名外室,鄭瀚玉已私下遣人查過,那兩個婦人除卻伺候床笫外,其餘一無所知。鄭廷棘驅散了她們之後,她們業已重操舊業,給別人當外室去了。
人若不動,便難有破綻。
他當然可以随意編個由頭給鄭廷棘派個差事,以歷練為由将他打發出去。然則這厮雖性情狂躁,剛愎自用,卻又狡詐多疑,沒個正經的事由,只怕要打草驚蛇。
正在這關頭上,桃兒送了這把刀過來。
鄭瀚玉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計較,将那折奏疏寫完。
待公事完了,鄭瀚玉擱了筆,輕輕按壓了一下眉心,便又想起了适才之事。
桃兒知曉了他也是重新來過後,第一件事竟然是想逃開他……
片刻,他揚聲道:“蓮心!”
小厮蓮心應聲入內,見着主子爺,卻愣了一下。
爺那俊朗的面容蒙上了一層陰翳,濃密的劍眉輕輕蹙着,似有什麽極其煩心之事。
打從他服侍四爺以來,還從未見過爺這般模樣,爺可一向是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
想及太太才出去,蓮心心底裏嘀咕着,怕不是又和太太有關,從這位新太太入門,所有的事兒都透着古怪。
他小心翼翼回道:“爺,什麽吩咐?”
鄭瀚玉本欲說什麽,卻又住了,修長的指輕輕敲擊着桌面,半晌才道:“你去,瞧瞧太太在做什麽?或者……她有沒有什麽話說?”
蓮心一愣,卻并沒動彈,反問道:“爺,這叫小的如何去?沒頭沒腦的,沒得叫太太罵我呢。”
鄭瀚玉微微一滞,頓時斥道:“你這個小厮,平日裏耍嘴弄舌倒是伶俐。交代你辦些要緊事,便有的沒的!這點子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何用!”不分因由的将蓮心罵了一頓,想了一會兒,又拿起桌上的綠凍石鎮紙,交給小厮,說道:“把這個拿去,就說……就說爺看太太喜歡,送她了。”
卻才看她擺弄了半日,雖也未必當真喜歡,就拿這物件兒當個說辭也罷。
蓮心接了鎮紙,看鄭瀚玉再無吩咐,便退出了書房,苦着臉往海棠苑去。
他算是明白了,這是爺和太太鬧了別扭,拿他當個傳話兒的。弄得不好了,他可就要受夾板氣了。
宋桃兒回至海棠苑,才進了正堂,便覺一道涼氣撲面而來。
她起先一怔,立時就瞧見正堂地下擺着一口青瓷大海缸,缸中盛着大塊大塊的冰。
這盛暑天氣,乍然看見這麽一大盆冰,當真令人暑氣全消。
翠竹走來,微笑道:“太太回來了,這是卻才四爺吩咐人到冰窖裏起出來的冰塊,使人擡過來的。太太試試,人在一邊坐着,拿扇子扇着,那是遍體生涼呢。還有些碎冰我收在梅花瓷甕裏了,太太若想吃什麽甜湯果子,拿那些冰湃了,最是解暑不過的。”
宋桃兒這方想起,前日同鄭瀚玉一道用飯時,他提起的冰塊事宜。
這兩日一樁事連着一樁事,她幾乎忘了這一茬。
想起鄭瀚玉,宋桃兒只覺着心口陣陣的發緊。
他對她自然是很好的,無可挑剔的,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一樣的庇護着她。前世不消說了,今生想必也是為了讓她不再落入鄭廷棘之手,才娶她的。
她也明白,目下已經嫁給他了,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已是矯情了。
然而,她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在他們鄉下地方,聽說過死了男人嫁給小叔子,那也只是家貧實在娶不起第二個女人的緣故。饒是如此,平常大夥說起來,一面嘆息,一面卻又私下當作笑話。可她這等情形,根本是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