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蛇船說(四)

卯時。街邊。

天光微露。昨夜下了些小雨。路邊的木板攤子上有些濕。早的商鋪已經有了動靜。行人卻是不多。長長一條道上,只得我與文一兩個。二郎饅頭鋪還是很好認的。二郎還沒開店,門板關得緊緊的。那裏卻并不是空無一人。

一個青衣人站在昏暗的光線中,晨光雖起,卻未照至他處。大約是因為昨夜有些小雨,他撐了把油紙傘。此刻正略略彎身,似乎在琢磨二郎家的那塊招牌。

大早上這麽一個光溜溜的人影還是相當顯眼的,我眯着眼睛認了半天,多少還是有些不大相信,不死心地問文一:“你說我能不能騙下自己?”

文一皺着臉,猶猶豫豫:“好像不行。”

也別管是不是了,他光溜溜一個人那麽突兀,我與文一又何嘗不是。瞎子都能察覺路上來了倆人,還猥瑣地躬着身。趁許青回頭瞧見我倆之前,我趕忙裝作無事發生地走上前去,熱情道:“許兄弟!”

許青轉過身來,見是我,微微一笑,倒不如說我是江湖騙子時那麽刻薄。他仍是昨日那身打扮,連笑起來也是一模一樣的。只是頭發多少帶了些濕意,不知是不是在這場雨中等了很久。

難道他怕別人趕在他前頭,所以特地老早便來。即便是他不用睡覺,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罷。我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你怎麽這麽早。不是說辰時麽。”

他道:“你也很早。”

我心說我那是怕趕不上。

許青仿佛能看透我內心一般,搶在我前頭說:“我也怕趕不上。”

這空無一人的街頭,天還未大亮。他把傘朝我移了一些,問:“你要嗎?”

這蛇該不是對這橋段情有獨鐘罷!

一把傘,兩個人。

對方還賊好看。

想多了可真不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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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那種莫名約起來的感覺又如期而至,本少爺的小心髒在奔跑的前沿躍躍欲試,正在難以言說的浮想聯翩中暢游,他又忽然離我這麽近,害我不由自主地一跳,總覺得是被戳破了一些不能見人的小心思,當下一聲清咳:“不不,不用。”

旁邊忽然插來幽幽一句:“少爺,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我頓時想起來這大街上還有個人杵在一旁當了半天板柱。

許青看看文一,又瞧瞧我,面上倒是沒半分不自然。

也對。

他一條剛出深山老林的幼蛇懂個屁!

我騷騷老臉,心底罵了文一一句,令他将東西擺擺齊,正兒八經換了幅面孔,道:“朝陽初升,今日為新。許公子是第一位來我這攤位前的客人。我今日便只為你算。請問公子,名祿姻緣錢財,想算什麽?”

眼下我擺了方桌豎了幡,披上道袍,大約看上去與昨日很不同,許青瞧着有些愣神。我喊了他一聲,他才似回神來。問:“你不到辰時,也能算得麽。”

我遲疑了一下,似乎并無既定時刻的說法罷。

“你既然來了,我既然來了,便是能算罷。”

再說文老爺今天還不準我出門呢。這規矩既然破了,破到底得了。

“那……”他說,“我想找人。”

我攏着袖子,蘸墨的筆一頓。找人?找人似乎不在我列出的幾條當中啊。我揣度着研墨,試探問:“女人?”

他淡定道:“男人。”

我手一抖。

他又補充:“或許現在也是女人。”

我手又一抖。

許青想了想:“說不得還是畜生。”

我手也不必抖了。這紙滴了兩大滴墨,不能再用。我将這墨勻開,幹脆變作兩處山峰,随手添了幾筆成河,取了朱砂一點,遞給許青道:“附贈。”

許青接過:“這是?”

我随口便說:“你家。”

他瑩瑩亮的眼珠錯了我一眼,忽而嘴角一彎,有些意味深長,折好收起來:“小半仙畫功若有話功一半,便可轉行了。”

我呵呵一笑,人有可長可短之處嘛。重又取了紙張,往他面前一推:“想尋之人,姓甚名誰。寫罷。”

許青瞧着眼前白紙,似乎不大相信我算命這麽随意的。

“我若能寫出一二三來,何必勞兄臺大駕。”

話是這般說不錯。但你既然要找人,總會知道他相貌如何,便是他現在真成了天上飛的水裏游的,上輩子總該是個人罷。我與許青這般說。他提着筆,皓白的手腕懸在紙上方良久。我盯着那手胡思亂想。忽見那手腕一動。

卻不是落于紙上,而是擱下了筆。

許青長嘆一聲:“我實在想不起他長什麽模樣。”眉間帶着寥落,就像是尋不到歸途的旅人,站在青山路口,前頭後方均是來路,不知該往何處。

簡直是字面意義上的悵然若失了!

薄情人我見的多,深情蛇頭一回見。

我喟嘆一聲……

很有些幸災樂禍。

“若他成了棵草,你也要摘回去日日澆水麽。哈哈哈……”

蛇面無表情。

咳。

我識相地收起笑,肅容道:“常人都以為自己情深幾許。可挨不過時間摧磨也是真的。許兄弟不必放在心上。這上輩子的事啊,你就當場夢。醒了你過你的,他過他的。現在你往他跟前一杵,他也不見得認你。”

往日不乏癡情男女問我求姻緣,想結為三生夫婦的不在少數。若命裏當真有這福份的,自然能幫襯一把是一把。不過命由天定,我也改不了天意。最多能恩愛一時是一時。多是那些強求的。但我通常不說什麽。

此生能得白頭到老,便是一場緣份。他生素不相識,誰又能知道誰。便是想起今日約定,最多覺得荒謬,并不會如何動容。

我向來是站定既成卦,沒有半途收手之說。但今日難得大發善心:“要不,就這般算了。你不問我求,我不與你算。此事便一揭而過。我也不和你讨報酬。”

畢竟,我收的雖然不是錢財,于他而言,也是挺貴重的。

許青手裏還收着那把油紙傘,盯着桌上的白紙不知在想些什麽。聞得此言,擡頭看我:“你想反悔?”

目光炯炯語氣堅決,仿佛我是個抛棄糟糠之妻的負心人!

我……

這怎麽就成我要反悔。

“你若不是想反悔。為何出爾反爾。”說着,他将筆拿起來,沒有之前的半點猶豫,一氣呵成,往我面前一放,“你要看便看。算吧!”

“……”

我拿起那幅畫。

邊上哼哧一聲。

是文一笑了出來。

任是誰見着一頭豬,都會想笑。

但不包括我。

我指着那頭豬,有些不知該如何言說但确定自己是震驚的:“嗯……确實?”

許青倨傲地點點頭,促狹道:“小半仙連他是我上輩子要找的人都能算到,想來僅憑我寥寥幾筆,就能為我尋得明路罷。”

我:“……”

就為了怼我,你有必要這麽互相傷害麽。

一條蛇找一頭豬。

呵。

“行。如公子所願。”我将紙鋪平,朝文一招招手。文一應了一聲,從簍子裏掏出一盒朱砂,遞給我。我接過朱砂,取拇指蘸了些,又拉過許青的手。

許青一縮:“幹什麽!”

我道:“畫押啊。”說着,也不管他是否明白過來,徑直在那豬腦袋邊側一按。“如此便算立了字據。我且真心幫你找。屆時不管成與不成,你均需守約給我一物。”

他道:“那是自然。”

“要命也給?”

“要命也給。”

好嘞。

我将自己的拇指印在他的指印旁。将紙折起扔給文一。他動作麻溜兒地将紙三兩一折塞進筒子。今日這單便算是下成功了。

既然是尋人,便要從來處來,問他去處去。本少爺幹起正事來還是挺像那麽一回事的。天光漸亮,路上行人要多起來了。我不欲又當猴子叫人看,便想着尋最快的路子将此事搞定。

許青見我在簍子裏折騰,忍不住問:“你不用給我把脈?”

他昨日在人堆之中瞧了半天,眼見文景昌給馬元寶伸着脖子坤了半天的脈。還奇怪,這又不是看病,竟然同大夫一樣,也要把脈的麽。

我頭也不擡:“不用。”又不是喜脈,把了有什麽用。埋頭苦找半天,終于從邊角縫裏将那東西扒拉了出來,我心中一喜,可算得了。這照妖鏡我從未用過,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鏡面全是灰塵,我吹了半天,才叫它照出些人影。

那道士走之前說,若我有些難辦的事過不去的,便拿這鏡子照一照。此鏡名為通天靈鏡,上通天下通地,照盡世間萬物陰陽神鬼。別說找個與蛇妖有緣的人,就連青蛇根從何處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這寶貝我還怕當江湖騙子麽?不可能的。

我喜滋滋将那鏡子往許青面前一豎,等着那鏡面中的青頭大蛇出現。我還想好了,若是許青被自己吓壞了,我就好歹當個知心人,可以容他靠一靠抱一抱,當然若順便訴個衷腸,也無不可……

“……”

“…………”

我湊近看了看。

許青也湊近看了看。

我使勁擦了擦鏡子。

許青好心地遞過絲帕。

我:“……”

“你在看什麽?”他歪過頭,一雙漂亮的眼鏡在鏡子裏眨呀眨。我的眼睛也眨呀眨。兩雙眼睛眨到酸。也不見這鏡中是條蛇啊!

作者有話要說:

許青:聽說你覺得我小。

文景昌:難道不是?

漂亮公子:我還是挺大的。

文景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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