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蛇船說(六)
“嗯……”
“怎麽樣?”
“嗯…………”
“到底怎麽樣?”
春聯搓着手,讓我想起了某一種喜歡搓着手的小可愛。我掀起一點眼皮看他,書生白淨的面皮脹得通紅通紅的。
嗯……
我拿折扇敲敲額頭,書生忽然神色大變,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住手!”
我一驚。
陸生一把奪過我的扇子,我的玉骨絲絹潑墨扇。我眼睜睜看着他把我的扇子往遠處一扔,精準無比扔在東三家的豆腐鋪上頭。
“不能敲!”他痛心無比道,“昨日在下做夢,夢見與小半仙算卦。你将那扇子一敲,在下就落第啦!”
我也痛心無比:“你做夢關我什麽事!你知道這扇子值多少錢嗎!”
陸生斬釘截鐵,驕傲地仿佛一只打鳴的公雞:“文人不談錢!”
我……
文一站那兒立馬道:“少爺別氣!我馬上給你拿下來。”說着就去問人借梯子。
我看着街坊鄰居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好戲,心塞的不行,偏偏這位陸姓書生還十足的難纏。一個勁問我能不能高中。你要是半夜夢個知乎者也說不定就中了,誰讓你瞎夢把我扇子扔了。我不耐煩地很,一聲斷喝:“住口!”
我平時雖然不大動怒,嗓門兒其實挺大的。铿锵一聲自己都震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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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生閉嘴了。
議論紛紛的街坊四鄰也閉嘴了。
文一爬在梯子上可憐巴巴朝我瞅。
“……”我揮揮手,“你繼續撿。”
“哦。”
“陸兄弟,依我之見,你此次進京趕考,最好一人獨行,挑燈夜讀。”
陸生激動道:“如此便可高中?”
如此便可順利摸上卷子!
我早看了,這人文昌星黯得很,勤奮努力多半能認識一些舉人之類,自身卻無官命。但此話必然不能實說,我惱他不分三七二十一就丢了我的扇子,語氣難免生硬:“成敗不在一舉,在乎十年寒窗。陸兄弟抓緊時間研習功課去吧。”
陸生啊一聲,有些恍惚,唉聲嘆氣,提步就要走。走得非常之快。就怕落下了什麽東西。
我冷眼喊住他:“等等。”
他眨着眼睛看我:“何事。”
何事?
我有些無語,點點桌子:“報酬。”
他這才似恍然大悟,一臉無辜:“在下沒有錢。”
“……”
如果不是少爺我脾氣尚算不錯。我忍了忍:“不要錢。我只取你一樣東西。”
不要錢。陸生明顯開心起來。他快活道:“除了錢你看中什麽都可以取。”
我瞧他頭上文昌氣運又淡了一些。一人運勢好無,有時實在是自己作的。
“取你精明算計一分吧。”
陸生一呆:“這是何物?”
我道:“陸兄弟精于算計,小弟不才,取你一分算計,與你無礙。”
陸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看左右,旁邊沒有人給他拿主意。他只聽說在小半仙這裏算卦,雖不取錢財,雜到一粒米細到一滴油,都是有可能取的。但他不知道居然還有取精明這種虛無之物。
這小半仙莫不是傻子吧。
但他立馬就道:“取,随便取,取多少都可以。”就怕人反悔。
我不用多,只招他過來,從簍子裏取出一根長約三尺困靈棍,按捺着輕輕往他腦門一敲,就道:“好了。”
陸生摸了摸頭,重複道:“好了?”
我嗯了一聲。再多說怕老子一棍敲爆了他的小腦瓜。衆人唏噓不已,大約也覺得我是傻的。我裝作毫無所知,任陸生快快樂樂離去。一掃眼,周圍人識趣散了。文一還在夠那扇子。扔的有些遠,他爬得小心翼翼。
我正想說拿不到就算了,最多換一把。
就聽一道聲音說:“我來吧。”
然後街坊四鄰一片驚呼,好不容易散掉的人堆迅速又聚攏到了一起。脖子伸的比剛才還要長還要遠。
我:“……”
好幾日不見的人飄飄然而上,取了扇子,又飄飄然而下,飄到我面前,把扇子遞給我,眉目似水。瞧着只比之前更加好看。
也更促狹。
“給你。”他說。
文一還扒着屋頂喊:“少爺,我是不是可以下來了!”
你當然可以下來了。我心情十分複雜。
這蛇。
是真不把自己當人啊!
揮退一幫吃瓜群衆,我招呼許青在一邊坐。屁股往邊上挪一些,還是能省出些位置給他的。“我以為許兄弟走了呢。”
他不答反問:“你不要我來嗎?”
我也不答反問:“你不是嫌我江湖騙子嗎?”
許青嗯了一聲,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還算機靈:“怎麽?”
“我餓了。”
他咬着唇蹙着眉,瞧着很是無辜可憐:“你不是該收攤了麽。”
“……”收攤了就該請你吃飯,是這意思麽?你也不比我江湖騙到哪裏去啊。
遮陽大傘,涼制甜茶,容姿過人的年輕公子,實在養眼。小風一吹,本該太适合談些情說些愛,卷上被子蓋一蓋。
總之不會是現在這樣。
年輕貌勝的公子捧着一個大盆,埋頭喝湯。盆不是空盆,它本該裝滿了馄饨。王阿伯新鮮裹好的,合應作十人份賣。
王阿伯目瞪口呆,顫顫巍巍問我:“人沒事吧?”
我肯定道:“沒事。”
就那啃得賊水溜的雞爪和八個燒餅來看,再來十碗大馄饨怕是也沒問題。
咚。
盆擱了下來。震地桌面抖了抖。
我和王老伯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脖子。
許青放下碗,與我三人眼巴巴對視一瞬,啊一聲,方想起什麽,自袖間掏出一塊錦帕,儀态優雅地擦了擦嘴,謙和道:“多謝老丈了。”仿佛他剛才吞完的不是一大份馄饨,而是合芳齋最名貴的點心。
老丈面色很精彩。“公子客氣。”他說。“不夠還有。”
說着腳下虛浮一般撩了門簾進去了。走前,還一臉不贊同地看我,仿佛是我把人給餓了十天半月一樣!
我:“……”
許公子目送完王阿伯,一臉莫名其妙問我:“他怎麽了?”
我很誠懇:“被你吓到了。”
蛇想了想:“……我把馄饨吐出來還有用麽?”
“醒醒吧。”我目光堪稱垂憐。
許青來找我,據說是因為無聊。
“我找到那個人了。”
“是屠夫嗎?”
他定定看着我。
淫威令我很識相:“是山野匹夫嗎?”
“山野匹夫什麽意思?”
“就是誇他很有風度的意思。”
許青嗯了一聲,大約是覺得這個詞尚能一用。果然是條沒見識的蛇。村裏出來的蛇面上有些憂郁:“他說最近忙着考試,無暇與我敘舊。”
美人憂郁起來,你知道的,令人很難抗拒,尤其對我這種心地善良的人。
考試?莫非是個窮酸秀才?我将手繞到他背後,給他呼啦啦扇着風,把他頰邊兩縷須須扇的飛起來,像大蛾子的翅膀。
現下我與他吃完了馄饨,正蹲在河邊,美其名曰消食。河對岸包括這旁邊柳樹下站滿了偷偷将絲帕掉給年輕公子的姑娘小姐。
許青頭上也掉了一條,他仰頭看了看,冷酷地丢掉了。
本想羞怯一下的小姐:“……”
我默默收回了想拾綴的爪子。
對不起,是我錯認了你。
八卦是人之天性,我賊兮兮問:“你和他全說了?”
許青道:“說什麽?”
廢話。
“說你和他前世情緣啊。”
許青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誰說我和他前世情緣。”
我覺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大約确實能稱得上是一個傻子,努力從記憶中挖出這位兄弟說要找人之時生無可戀堪稱模版的悵然若失。
“他只是我的恩人。”許青撩了撩額邊的須須,眉心微蹙。
我呆呆道:“不會是救過你的命罷?”
“是啊。”他一臉無所謂,“報恩還情,你們話本不都這麽寫的麽。”
“你剛才說什麽?”
他迅速改口:“我什麽也沒說。”
原來不是還情債,是還恩情。我盡力将心中那絲小小的竊喜給壓下去。但是,恩情麽,報着報着就只剩下情了,這種我見過太多了。這蛇難道會免俗?我側目看了看他如霧如水的美目,然後他低頭啃了口燒餅。
“……”
呵,我在想什麽呢。這條貪吃蛇。
“恩是一定要報的。”不報只能一命還一命。許青擦了擦嘴邊的屑子,旁邊的兄弟半天都沒說話,神色憂郁,腦中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凡人真是無趣,他想,但是這個人還可以。
方才的書生,市儈狡詐,若是将他這僅剩的精明算計全數收走,也就與呆蠢無異了。旁人不曉得深淺,許青知道,文景昌還留了絲善念。
我在想:“那你這恩要如何去報?”
“不知道。”
河面上飄來不知誰扔下的花瓣,五顏六色,随波逐流。
“且看着罷。”許青看了看我,“小半仙的報酬何時問我要?”
這……
不提我差點忘記這回事。
他眼神清澈,我一時竟然說不出口。他是個妖,我若要取,是想取他內丹。自然,也不至于混蛋到壞了他的修行。只是取妖內丹之事,不吝于挖人心髒。還是有那麽些混蛋的。我含糊道:“不着急。等你報完恩再說。”
蛇沖着我若有所思,眉目略彎。
“你雖然是江湖騙子,仍是個不錯的人。”
我幹笑着撇開視線:“承蒙擡舉。”
“那我在宋城之時,還能來尋你嗎?”
“當然可以。”我欣然應允。
書生應考還需月餘。許兄弟若肯放下報恩的念頭,也是不錯的。萬一他當真一時走眼看上人家,我不大願意話本上除了白娘子之外,再多一個許公子。
得了我的應允,他顯得很高興:“所以我能每天多吃兩個燒餅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文昌(憂慮地數錢中)—家裏有人吃太多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