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蛇船說(十一)

昨夜星象中,紫薇星躁動得急不可耐,我不敢多耽擱,想提前去尋張百手。就是找我寫大字鎮黃狼的那個老伯。他因手藝超絕活靈活現,故稱百手。

張百手家很好認,前面有棵老槐樹。那棵槐樹的年紀在宋城的樹中,算是第二長。最長的在土地廟。我未帶一人,只身前往。

一路逛過去,沿途攤販對我十分熱情。

“小半仙好。”

“你好。”

“文少爺好。”

“你好。”

橋邊柳枝纏人,我撥了開來,客氣地與提着簍筐的阿婆笑了笑。心下越發疑窦叢生。這非我多疑,他們看我的感覺,簡直猶如一只待宰的肥羊。一個貨郎經過,如初一轍地熱情洋溢:“文少爺好。”

我一把抓住他:“今日出了何事?”

貨郎呆道:“出什麽事了?”

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

我朝周圍點了點,有些吞吐:“似乎心情都很好?”

貨郎恍然大悟:“您是問這個。”

我點着頭,一臉求識若渴。

他笑道:“文少爺不但出卦幫人,還給大家夥兒貼家計,可謂是宋城小菩薩。我們見了您,當然高興。”

卦我理解。家計是什麽……我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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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郎見我不明所以,提示道:“就是前陣子走在您身側的那位青衣公子。他一大早每個攤都走了一遍,包了我們一個月的貨物呢。”旁聽的阿婆插嘴道,“我瞧他身上金絲銀線,所繡無一不是精品,卻連老太婆的針線都不嫌棄。”

更多的人東一嘴西一嘴的插話進來。

“毛家鋪子的豆腐腦,城西段家莊的二十匹布,清池硯的筆墨。他都包啦。”

我有些呆滞。心頭湧起一陣不大好的預感。

“他付錢了?”

周圍的人異口同聲:“等着您支吶。”

我腿一軟,扇骨握地嘎吱嘎吱響,仿佛千萬個卯日星君在我眼前飛過。

“也就是他瞧着十分面善,人又水靈。打着小半仙的名頭。才做了這擔保。”

“就是就是。笑眯眯的。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不知婚娶了沒有。”

“說到底還是要謝過小半仙。許公子說是受小半仙之托才行此善舉。”

他們你一嘴我一嘴,笑得花兒都要開了。最後齊聲道:“文少爺,您看這錢?”

滿臉都透着‘堂堂大府肯定不會賴賬’這樣的,信賴之色。

天真無邪,誠懇純樸。

許青啊……

不是我說啊……

這麽純樸的人,你也好下手坑啊……

想到文武昀必然會出現的那張鐵青的臉,我覺得人生十分絕望。能不能和秦廣王商量下把我塞到輪回臺上重來一次?

“……帶着票據,找文府管家取吧。”我如是說。心頭滴着血。

這是條漂亮的蛇。

也是一條幹得漂亮的蛇。

我記住了。

原本的好心情,連一丁點兒也沒有剩下。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張百手家的。

老頭正坐在屋外,手上全是泥,地上擺了好幾個泥塑。見我過去站起身來,面上卻沒有之前那些人的歡喜,反而帶了些苦惱。

“小半仙。”他說,“你來得正好。”

我不來,他也要尋我了。

張百手給我看地上那些泥塑,無一不是壞的。斷了胳膊缺了腿。我撿起來看過去,這些都只粗粗捏了形狀。張百手一般都等身體塑好後,才會将五官俱細一一刻上。如今連身體都完不成,別提其他。

我說:“這便是你要給我做的那一個?”

“可不是。”他瞧着地上那堆雜七雜八的零碎,面上有些犯難,“那日你和我說後,我不敢耽誤,準時去文昌帝廟那裏取了一掊土。當晚就捏好了一個人形。原想晾着,待土質硬一些,再着手刻畫。沒想到,只一夜功夫,這人偶不知為何,我一拿起來,就碎了一地。”

我臉色有些凝重。

“是小偷幹的嗎?”

“老兒也怕是如此。第二日特地放在床頭。結果仍是這樣。”張百手也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呀。宋城水土不曾變過。我的手藝不會出差錯。”

他懷疑是水質問題,特地分出一些土來,捏了只兔子,并沒有異樣。可一旦着手我交待的事,就不成。這武曲星君,無論如何也捏不成形。

張百生有些憂慮:“小半仙,要不要,找城隍老爺拜拜。”

你看這既然不是人幹的,總怕是別的什麽東西幹的。

要說黃狼更不可能。這麽大一動靜,張百手不會毫無察覺。這黃狼得成精了,不偷雞摸狗,反而去啃泥娃娃。

究竟是人是鬼或是別的什麽,我一時也拿不準主意。只能說:“這樣罷。壞掉的這些,我先帶走。你再替我試着做幾個。成與不成,我過幾日都再來一趟。”

告別了張百手,我揣了一包的碎土,打算去土地廟轉轉。這裏的土地,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可既然事兒犯在他的地盤上,總得和主人家打聲招呼。

不過,去土地廟之前,我還得做些準備。

人無禮,不登門嘛。

萬香酒莊,是宋城最好的酒莊。裏頭的酒,只分兩種。最好的,每年運一車,一車只有十壇,由最好的镖頭護送進京,進獻給達官顯貴。剩下的,不論平民富貴,都是一個酒品一個價,沒有好酒差酒之分。

來到這裏,你不用問價。只需要出錢。

“一壇香飄萬裏。錢去文府支。”我說。

債多不壓身。橫豎要被罵。

呵。

我不怕。

一點也不。

宋城人心淳樸,相信神明佑人,在供奉上面,從不懈怠。北有城隍坐鎮,南供土地祛邪,城東還有個文昌大帝。我不大想去找城隍,他年紀大,總愛叨叨,以前我就受不了。土地年紀也大,也愛叨叨。可他矮啊!可愛。

我走到那裏,摸了摸土地公的胡子,解下包袱,從中取出那壇香飄萬裏,又從懷中掏出那柄桃木小劍,咬破手指,塗了點血上去,将它插入地下三分。

沿着劍身,将酒一點點倒了上去……

酒水滲入地表,很快就不見了。

滲了個一幹二淨。

小半壇倒完。

毫無動靜。

我勾勾嘴角,心中默念道,一,二,三……

三字未出口,一道聲音已經氣急敗壞叫了起來:“夠啦夠啦!淹死老頭啦!”

“不夠不夠。禮輕情義不重嘛。”說着,我又使了點力,将酒水倒得更快了一些。

正倒得起勁,背後忽然跳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大聲打了個噴嚏,拄着拐杖,十分生氣:“不過初見,帝君就是這樣對待小老頭的!”

“哪能算初見。”我笑眯眯地摸了把白白的真胡子,善意地提醒,“本君出生那日,文夫人找人取名。你說景氣高升,國運昌盛,不如就叫景昌。”

“這話,你還記得?”

土地氣焰一跳,瞬間入了半截土。翹着的白毛毛都黯淡了一點。

“文昌武運。與星君同名麽。”他心虛地摸着鼻子。

我捏着折扇,與他笑得十分客氣。“那你說,如果武曲星君日後歸位,想起來你是如何诓着他一本正經叫着爺爺讨糖吃,會如何呢?”

土地想了想威猛鐵面的武曲星君……

滿是皺紋的老臉瞬時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帝君有事,直接喚小仙就是。何必上如此大禮,以酒相待。實在見外。”

我啪一下收起折扇。微微一笑,兩分文雅,八分矜持:“好說,好說。”

作者有話要說:

文昌兄:聽,心碎的聲音,是我掏錢的聲音。

不是我說。

文昌兄家大業大。追求一條漂亮蛇,總要花點(搓手指)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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