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鳳不來(一)
那天晚上我同人解釋了好多遍什麽叫作飛天戲法。
口幹舌躁之時,衣袖被人拉扯了一下,我低頭一看。
梳着雙髻的小姑娘掩着嘴,偷偷摸摸問我:“大哥哥,飛走的是合祝對不對。”
她滿眼放光:“能讓她保佑我姐姐和周大哥白頭到老麽。那個可惡的胖子總想拆散他們。姐姐半夜哭得好可憐啊。合祝是好仙,一定願意的,對不對?”
孩子。合祝連自己也保佑不了。
“好。我與她說。”我終究不忍心剝去一個孩子天真的期冀,只能應承。
她頓時就高興起來,一把抱住我的腿,眼神像幾十盞聚在一起的彩燈。
“那你就是西亭咯!”
……
莫名覺得被咒了一樣。
心情更複雜了。
許公子是真不厚道,獨獨扔下我就算了,還将我那泥塑帶走。需知這泥雖是普通黃泥,廟外俯拾皆是,可若用于他途,就得合天命算時辰,同人成親一樣,都要天時地利人和,非時時都能取得的。若再重新取來,我又要夜觀天象,選個合适的日子與時辰。
大約算是流年不利,手頭的泥偶尚未解決,宋城卻出事了。
先開始是油郎家裏丢了兩只雞。漸漸的二郎家也丢了雞。等到賣燒餅的林掌櫃也開始和我訴苦的時候,我終于察覺有些不對勁。城裏偶爾蹿一兩只黃鼠狼是常見的,但這麽成批丢牲禽,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沒報官麽?”
這也該算在縣衙的工作範疇中。
Advertisement
“報啊,他們哪管這事,裝模作樣派了兩個人來,轉了一圈了事。”林掌櫃揣着手,忿忿不平,“說什麽黃狼要偷雞,和人要吃肉一樣的道理。”
邊上擺攤的衆人都說着是啊是啊,七嘴八舌聊起來。
我笑了一下,不作聲 。河清海宴是天下霸主一生所求,既然是千百年來帝王心中想要的太平,可見要實現它,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為官不仁,只管自己喝湯,哪管百姓苦樂。”林掌櫃在那兒感慨着,猝不及防的,轉頭就紮了我一刀,“許公子呢?”
我頭皮頓時一緊。來了,果然來了。
一大早見林掌櫃在我攤子邊徘徊,我就很想把臉遮起來。在我眼中他等于燒餅,燒餅等于許青。我就怕林掌櫃脫口而出問我許青的事。
“他回家了。”
我道。
“啊。”林掌櫃顯得很震驚,“這麽突然?早知道他要走,我就給他多拿幾個燒餅。我家婆娘知道他喜歡吃甜味的,特地在餅裏多加了些糖。”
他在那兒唏噓不已:“這一走山高水長。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宋城。這人吧。真的是,不見了才知道惦記。”他問我,“小半仙,你說是不是?”
……問我幹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丢了牲禽的事,大家心情不好,我今天難得竟然沒有生意。
文一摸着下巴,覺得很不可思議:“張伯還沒丢雞就找少爺寫大字。”
真正丢了雞的人,竟然沒有找上門來。
我本來心中就有些思量,聞言道:“本來也不該找我。回去吧。”
正說着,卻見街上的捕頭匆匆忙忙趕過來,邊走邊低頭接耳。我眼尖,見他們下擺鞋底竟有血色,心下一重。
“少爺,走啊。”
文一背起簍子,見我不動,站那兒催着。
“文一。”我盯着那兩個愈走愈近的捕快,朝文一道,“你先回去吧。讓老爺夫人別等我吃飯了。遇上大少爺,就說我出城給人看卦去了。”
文一呆呆站在那裏:“為什麽?”
因為。
我這攤,怕是收不成了。
兩個捕快還算客氣,走到我面前,用了個請字。
“我家縣老爺請小半仙過府一敘。”
文一這時再愣,也能察覺出不對,一步上前要喊我,卻被我警告的眼神釘在地上。他神色焦急,卻也能明白,這種時候,不說話或許才是我要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一趟,是必走無疑了。
我啪地打開扇子,微笑道:“好說好說。請二位帶路。”
高一些的叫丁一,矮一點的叫王二。他們大約也沒想到我如此順利就随他們而去,原本想要擡起的刀柄放了下來。我不着痕跡地觀察着他們細微的動作。見他們僵硬的臉上稍微和緩了一些。
“縣老爺找我有何要事呢?”
丁一道:“先生到了就知道了。”
說話間,朱紅色的大門已近在眼前。他們一左一右站我兩側,朝我示意了一下。我嗯一聲,将扇子一收,推開大門。光線照進堂中,落着兩撇胡子的縣老爺正臉色沉沉坐在上方,邊上衙役列了整整兩排。堂中陰暗,連着他的臉都埋在了陰影之中,紅色的官服反而鮮豔欲滴。
沉重的大門吱啞一聲響,就像觸動了什麽機關一樣,原本安靜的堂中忽然響起哆哆哆聲一片。面無表情的衙役拿板子戳着地面。
好氣派一聲“威武”!
看來,不是請我吃飯了。
“劉老爺。”
我從容地走到堂中,只朝縣老爺颔了個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縣老爺還不說什麽,師爺先将驚堂木一拍:“大膽,見了縣老爺竟然不跪。”
跪?
我雙手負在身後,灑然一笑:“師爺莫急,男人膝下有黃金。我膝下雖無黃金,卻比黃金重得多。”
天下名祿命運皆在我手,便是人間帝皇,見了我也只有乖乖行禮的份。
跪?怕是你們受不起。
師爺瞪大了眼睛,像只氣飽了的青蛙。他指着我“你”了半天,本想訓戒我幾句,但大概想到上司還坐在上頭默不吭聲,總不好越俎代庖代為教訓,只能先忍下這口氣,轉而朝縣老爺道:“老爺。此人向來裝神弄鬼,如今又藐視官威。這事必然與他脫不了幹系。”
縣老爺坐在上頭,良久,才威嚴地嗯了一聲。
“文景昌。”他将驚堂木一拍,“你可知罪!”
一無所知被人帶到大堂上,上來就問你可知罪,傻子才會認罷。我覺得有些好笑,然後就真的笑了出來。劉老爺的臉頓時黑了個徹底。
這位劉老爺姓劉,名仁情,原本是宋城的師爺。宋城多山,有山就有賊,山賊隐于深林,進了山就如同魚進了水,歷任縣老爺都拿他們一籌莫展。那會兒正值山賊活動最頻繁的時候,這位劉師爺獻計于上,成功将山賊重創一番。
這事報于朝堂之上,聖上大喜,立時就提着劉師爺換了個位置坐。
至于當年那件事,要說毫無傷亡,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功勳擺在眼前,劉縣令這位子一坐就是八年。
一股難以掩飾的味道彌漫開來,所有人都掩住了口鼻。我蹙起了眉頭。堂下有了些動靜,衙役讓開道路,很快有人擡了白布上來,往地上一扔。就丢在我身邊。味道濃重地我都不由自主退開兩步。
我打開扇子用力揮了揮,将氣味散開一些。
“什麽東西?”
隔了老遠縣老爺都拿衣服遮着口鼻,聲音嗡聲嗡氣。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師爺。”他道,“給文少爺看。”
師爺不情不願咕哝了一聲,不願親自下來,踢着身邊的衙役去。我看他們如同踢蹴鞠一般一個傳一個,最後踢到離我最近的那個衙役身上來。他瞧瞧左右均避他有三尺遠,實在無人可踢,只能硬着頭皮,将白皮一掀,然後迅速退避三舍。
白布一掀,饒是本君活了這麽一大把歲數,也不由自主臉色難看起來。
血肉模糊一張臉,任是誰見了,都露不出笑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