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鳳不來(二)

這人除了臉皮像被人掀掉一般,身上其他位置倒完好無損,衣裳整齊。正因如此,才被認出他是這衙門裏的人。

見我已瞧過,劉仁情捏着鼻子,讓人又把屍體擡下去。忙不疊喚着人開門通風,散散味道。若真是這麽難熬,方才何必要将門窗緊閉呢。我冷眼瞧着他們往地上潑着清水,好像那裏殘留了什麽吓人的東西一樣。

往日皆同僚,一死如燈滅。

看來劉老爺手下的人,關系也并不如何。

“你瞧見了。”見這堂中重又明媚,劉仁情才松開手,清咳道,“此人乃我堂中衙役。他死之前,還攥着一張紙。我請人看過,這字跡,只有文家小少爺,宋城小半仙才能寫出來。你說,他好端端的,變成這個模樣,死前還攥着你給的紙。這事不和你有關,和天有關嗎!”

……和我有關,還真是和天有關。

“這人是什麽時候死的。縣老爺只要查一下,就能知道我那段時間在哪裏,在幹什麽。還是說,你們有什麽證據,證明他的死與我有關?”

我道。

“僅憑一張紙嗎?”

師爺大聲道:“我們當然查過!丁一,你說。”

“是。”

“等等。”

丁一剛要開口,就被劉仁情打斷了。我朝劉仁情看過去,黑瘦黑瘦的男人原本一直陰沉着一張臉,此刻面色忽然和緩,竟然和聲和氣起來。

“文少爺。人死既已成定論,過程何必去深究。你若非要指點一二,那麽,合祝佳節,文少爺不與衆人同歡,獨自出城,是所為何事?”他慢慢又說,“當晚,有人親見與你同行之人,踩燈而去,此人是誰?”

劉仁情順了順自己的兩撇胡子,慈眉善目道:“小半仙固然名不虛傳,助人為樂。想必,認識些狐精鬼魅,也不在話下吧。”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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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大悟。我說呢,什麽事非得逮着我過來,原來話頭在這兒等着。我心中有了計較,橫扇一打,往前踱了兩步,餘光瞟到兩側衙役畏畏縮縮往後退。再往前走,連師父都蜷縮起了身體。呵,有意思。

“依縣太爺的意思,此人死得蹊跷,多半和我有幹系。是吧?”

“放眼宋城通陰曉陽之事別無二人除了你不作他人想。”師爺落着臉,很有骨氣地嗆了我一句,待我一眼看去,又縮回桌後。

劉仁情面色難看,卻還算鎮定:“師爺所言不差。文少爺還有話說嗎?”

有。

當然有。

還不止一句。

“他什麽時候死的,如何死的。有無通知家人。”

此乃其一。

“死了多久,為何直到現在,你們還遮遮掩掩。”

此乃其二。

第三便是,“連我這所謂通陰曉陽之人,一眼過去都無法辨別此人死于野獸猛虎,還是強盜賊人。”我盯着縣老爺,意味深長道,“縣老爺如何判定,該人死于狐精鬼魅之手?”

“還是說,此人死法,太過熟悉,令縣老爺,想起了什麽不願回憶的……往事。”我看着劉仁情明顯一震的臉色,勾唇笑了笑。

心中有鬼的人,即便是再裝模作樣,還是逃不過眼中的張惶。

堂中沉默良久。

劉仁情方吐出了一口壓抑的長氣。他站起來,喝令退堂,待堂中衆人散畢,方朝我長長一拱手:“還請小半仙救命。”

死的人叫張大海,平日喜歡喝酒逛窯子,家裏原本有個老婆,因為他嗜好不良又屢勸不改,一氣之下跑了。自夫人離去,張大海越發沒人管束,樂得逍遙。

他一人居住,何時歸家也無人曉得。故而等同班衙役發現他許久不來,再去家中一探,才發現此人仰卧在地上,不知死了多久。但是這中間有個疑惑,屍體上的味道這麽大,死了這麽久,竟無人發覺家中異味嗎?

“先開始是沒有味道的。除了死狀恐怖,與常人無異。”劉仁情解釋道,“今日早晨衙內看守的人才發現異常。”

然後就不知道誰出了個鬼主意,把我給诓了過來。

我沉聲道:“不然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劉仁情抽了抽面皮,不大願意說。他不說,我大概也能想到,像這種死法不正常的,又無親人內眷的,如果不出意外,他大概就直接把人埋了處理。天下之大,死一兩個人,若瞞着不報,确實無人曉得。

這便是宋城縣官了。

“既然大老爺決定不予置問,把人埋了便是。這區區異味,老爺難道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冷笑一聲,語帶嘲諷,“怕是也無人上門相尋吧。”

劉仁情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命案當然要慎重處理。可這種情狀,估計是六扇門也無法處理的。恐怕只有文少爺瞧出一二。”

正說着。

狗頭師爺着急忙慌地就撲了過來,滾到了我腳下。卻不是找我,而是哆嗦着抱住劉仁情的腿:“老老老老爺……”

“幹什麽!”劉仁情拼命把他揣開,“沒見着我和文少爺說話嗎!”

狗頭師爺哭喪着臉:“又,又死人了。”

“什麽?”

我一驚,啪地合上扇子,拎着他的領子就把他提起來:“在哪兒?”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吓人,狗頭師爺結巴了半天,才蹦出一個字來:“河。”

河。

西亭河。

我一把扔開他,想想不對,把人提起來:“帶我去。”

西亭河邊已聚了不少人。

正是傍晚黃昏的時候,這會兒大家都匆忙趕在路上,河邊也沒有姑娘書生互丢手帕,西亭河邊正是最清靜的時候。是個小孩兒在那打水漂。一塊石子漂下去,卻浮上來一個人頭,把他吓地轉身就跑。

“死人啦!救命啊!”

這才引來了衆人。

又是一個衙役。我皺起了眉頭。旁邊的人忽然道:“這不是王二嗎?”王二與丁一請我回衙門時,我仔細觀察過二人,王二的衣裳下擺破了個洞,露着毛邊,所以我才留心到他下擺沾了血跡。

如今屍體泡在水裏,顏色難以辨認,但是破洞還在那裏。劉仁情命人把屍體擡回去确認身份,又忙着遣散周圍交頭接耳的百姓。

王二先前還與丁一一道,怎麽死得如此快?

他臉上與之前的張大海一樣,也是血肉模糊。

夕陽照在西亭河上,加之剛有屍體從中撈出,好好的通天之河像被鮮血染紅一樣,瞬間變得令人難以接近。宋城多少算是個民風淳樸的小地方,不說夜不閉戶,但這種情狀可怕的兇殺案,我印象中,從未有過……

“估計是被報複了。”

“他活該哦。”

“要不,我們去城隍老爺那拜一拜吧。”

正胡思亂想,忽然幾道細碎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心神一收,循聲望去,卻正好瞧見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背影一閃而過。嗯?但來不及細想,那種感覺便消失了。我打着扇子湊過去與人拉近乎:“你們說什麽活該。”

“原來是小半仙。小半仙,您可得替大家夥兒祈福。”

幾人瞧見是我,瞬間圍了過來,東一句西一嘴。

話一雜,我連半個字都聽不清,連忙制止他們,“慢慢說。”

“文景昌。”

話沒聽完,先聽到一聲淡淡的呵斥。

眼前幾人哪還和我普及知識,見勢不好,先溜為上,跑得不要太快。我連抓都抓不住。啧,我有些懊惱,有種到嘴的肉硬生生飛走的錯覺。

“大哥。”

懊惱歸懊惱,人還是要叫的。

果見文一帶着文武昀匆匆過來。劉仁情對文大少爺比我還親,屁股一拱就把我擠邊上,自己迎了上去,一口一個“大哥”先随我叫了。話出口才呸一聲,意識到叫錯,腆着老臉說:“文大少爺,什麽時候回宋城的呀。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好給你接風洗塵。”

文武昀淡淡看了他一眼:“宋城是我家,回家需要和縣太爺彙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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