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鳳不來(十四)

可是紀鳳來要說的這個故事,更詳細一些。他說八年前,有一批山賊,在宋城外進城的官道上四處打劫過路行人。

那條路上當然會經過很多人。不乏走親訪友。

那天是夕陽西下,落日餘晖,映着整座山,連一草一木,都十分漂亮。

一輛馬車緩緩而來。

車上是一家人,丈夫在趕車,妻子帶着一兒一女坐在裏面。他們正要往城中投奔親戚去。最多明日,朝陽初升時,便能進城了。

但是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撩開簾子的妻子瞧見了一個人,明明此時夕陽正好,歸家人心迫切,他卻獨此一人跌坐在路邊,瞧着很可憐。能跌在那不走的,自然是因為走不了。她讓丈夫停下了馬車,扶起那男人,給他喂了些水和幹糧,瞧他腳受了傷,還好心地讓他坐進車來。帶他一同進城。

紀鳳來講到此處,停了下來:“你猜這人是誰?”

“……”我思索了一會兒,“不如你讓你的手下住手,我們換個地方喝茶談。”

紀鳳來瞥了我一眼:“急什麽。你的許公子天下無敵的很,還怕他傷到皮毛?”

被他一眼看穿心中所想,我也不惱,三千世界一抹滾,本少爺別的沒學到,臉皮卻鍛煉得足夠厚。我反駁道:“又不是你家的,你當然不心疼。”

他笑了,說:“嗯。我怕你早晚有一天心更疼。”

我扯扯嘴角,一臉高深莫側……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許青與那魔物雖然勢均力敵,但我顧忌着他失了內丹,如此耗盡精力,早晚吃虧,不耐與紀鳳來周旋,只想着土地快些把人找到,再回過來幫忙。可紀鳳來卻像沒事人一樣,很有耐心要繼續與我講故事。

我正想着要不要一腳把他踹到天邊去,他下一句話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紀鳳來道:“那個男人,正是劉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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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仁情?

我脫口道:“他不是師爺嗎,怎麽會倒在路邊?”

紀鳳來冷冷一笑:“你以為,多年縣令解決不了的山賊,是如何被打盡的。自然是因為,當年的功臣劉師爺,想了個不入流的辦法。”

山賊多狡猾,且熟悉地形,進山的官兵只有損傷并讨不到好處。且用騙也是騙不出山的,進也進不去。但偏偏宋城的賊有個弱點,說幹着搶的勾當,仍懷着濟貧的心。

劉仁情抓住了這一點。

往常有過一窮二白的百姓無處可去,尋官府無路,謀生又困難,便想着輕生,偏偏還能被人救回去的。是故宋城的百姓雖不大待見那幫賊,卻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橫豎他們搶的大多是過路富商,自家出門銀子都沒一兩,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說不得還能撿到一些故意掉落的碎銀。

劉仁情效仿窮苦百姓,為真實,當真弄傷了腿,在主道坐了半天,本想勾搭那幫聽說很愚蠢的賊,卻無人理睬,正心中焦急。誰知道有一對好心的夫婦自己撞了上來。他腦子一轉,就計上心頭。

原本這家人是想直接趕路趁早到宋城。

但因車上受傷的男子想休息的緣故,不得已停下了腳步。

那家兒子道:“既然他不适,為何不盡快送去醫治?在此反耽擱性命。”

“怕馬車颠簸,先歇一陣。”女人溫柔地攏了攏頭發,“你爹也要歇息。”

“明日我來趕車罷。”

男人拍拍兒子的肩膀,大笑:“多謝鳳來。”

“那人正是紀鳳來。”

這話由本人說出來,有些奇怪。我默默瞧着他:“你不是?”

紀鳳來不答,繼而道:“夜半時分,山賊忽然來了。卻不殺了他們。而是把他們帶回了山寨。因為這家人不知吃了什麽,都上吐下洩,奄奄一息。”

我摸着下巴:“救人為何不送醫館?”

“自然因為那處落腳點離山寨近。”許青的聲音忽然傳來,他氣急敗壞,又有一些無奈,甚至有些氣笑,“你們聊完沒有!”

呃……

紀鳳來扯開嗓音道:“還好長呢。”

許公子的頭發都快豎了起來:“不能長話短說嗎!”

“你內丹還在我這,不想要啦。”紀先生眯起雙眼,語帶警告。

飛在天上的人頓時沉默了下來。

但大約很不爽,也可能沒耐心再打,我只見到一個青影閃過,他便自黑霧中穿梭而過,手腕一翻,便有萬千金線将那魔物牢牢一裹,而後金光暴漲,那黑霧慘叫都沒發一聲就煙消雲散。

這番情狀,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

方才還擔心他體力不濟的我:“……”

再一次認識到了許公子的兇殘。

可就在損失手下的情況下……

紀鳳來還他姥姥的繼續講故事!

他仿佛瞧不見自己的盟友煙消雲散,甚至有閑心把煙灰散了一些,這才淡定地繼續:“我身體不好。吸不了不幹淨的東西。方才說到哪裏?”

我心情很複雜:“……上吐下洩。”

紀鳳來一拍手,似恍然大悟:“對。他們原本不必如此。是因為劉仁情在幹糧中下了藥。待他們進了山寨後,劉仁情便在山寨內與外面的人裏應外合把人全困在山內,這才放火燒寨,生生把人燒死了。你剛才散去的怨靈……”他頓了頓,才道,“就是那些山賊。”

“所以你們,是在殺生啊。”他很感慨。

“……”

我又等了會兒,确定他不再開口了,才道:“沒了?”

“故事都到人死了,還有什麽。”

不。還有個人沒死。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既然山中的人都死于火場……

面色青白的書生看着我,忽然詭谲一笑:“你猜?”

然後突然伸手,朝我面門拍來。

他會動手全在我意料之外,毫無預警。因為自認識紀鳳來以來,他從未動過武。便是剛才,他也只在一旁閑觀戰。所以我對他并無提防。

紀鳳來出手很奇怪。很慢,也很重,像帶了千鈞之力。我能看清他每一個動作,可身體就是被固定在那裏,挪不開來,連張嘴,也成了一樁困難的事。空氣忽然如同刀割一般,凝結成了實質。這股脅迫感令人無法呼吸。

他很強。

我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可能只有一息。

但那一息之間。

我已經想到了很多。比如如果面目全非去見秦廣王,會不會變成天地的笑柄。

還好老子是不死的……

下一瞬我就被一股大力拍到了地上。面朝下貼緊黃土。

“……”

噗。我吐了一口黃土。忍着腦中四處亂轉的星星,努力把自己從地裏□□。雖有眩暈,卻還能明白我還活着。因為把我拍進地裏的不是紀鳳來,而是許公子!

最後那一眼便是一棵大白菜拼了命一樣朝我撞過來。

我心中念着許青,極力起來去尋他。就見他正倒伏在遠處,掙紮着要坐起來,坐是沒坐起來,卻哇地吐了一口血。

我頓時驚地手腳發涼,手腳并用爬起來跑過去:“阿青!”

然後一腳絆倒在他身上。

又被壓了個實打實的許公子:“……”

他勉力瞧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血。感覺好像比剛才更痛苦了。

我心虛地扶他坐起:“沒事罷?”

紀鳳來施施然負手而來:“死不了。”

我怒目而視。

手中卻忽然接觸到一個溫涼的東西。

我動動手心,低頭看去。

許青嘴角淌着血,雖虛弱無力,卻朝我眨眨眼:“噓。”

我附耳過去。

他輕聲道:“等他過來,靠近你三尺了。你便把手中的東西朝他扔過去。”

雖不知道這到底是何物。可容不得我多問,我只握緊手中圓物,道:“好。”

我攬着許青,讓他靠在我肩頭調息。眼睛盯着灰衣布袍的書生,心中緊張地盤算,方法已定,現在,便是要誘他過來。我甚至想好了,若他不來,我便過去。總之不讓許公子再受傷了。

“紀先生。”我道。“今日我是注定要吃你大虧了。”

紀鳳來果然笑了,他提起了步子:“懂得吃虧的人,總是不吃虧的。”

我暗道,六尺。

“但我還有個問題,想求個明白。”

“你說。”

五尺六。

“你到底是不是紀鳳來。若是紀鳳來。是誰教你研習這等不入流的術法。”

“又為何抓人不殺,故意引我前來?”

這确實是我的疑惑。我一邊問他,一邊悄悄看他腳下挪動的步子。

“我可以告訴你第一個問題。”紀鳳來噙着笑。

五尺三。

“我是紀鳳來,又不是紀鳳來。”

五尺。

“有些本能,是天生習來。說不得什麽時候,便派了用場。”

四尺六。

“至于抓了人又不殺。”紀鳳來又邁進一步,“只是想瞧瞧,文少爺聽說這個故事後,到底會站在哪一邊。看來還是令人失望了。”

四尺……好!

我迅速将手中東西朝他扔過去。然後猛地低頭拿衣裳裹住許公子。等着那聲炸。能既然能炸樹炸屋子,我感覺許公子的手段便是喜歡炸罷。

然而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轟然作響……

衣裳被人扯得很緊,我睜開眼睛,許公子一臉痛苦地看着我:“……扔早了!”

呃……

我偷偷拿眼瞄過去,紀鳳來正握着個賊綠賊綠的東西,細細把玩。見我瞧他,便‘嫣然一笑’:“震天雷?你扔過來,倒是不怕自己被一同炸死。”

“……”

竟然真的是震天雷。他姥姥的我都不知道雷還能這樣玩!太危險了吧!本君不在的這百年間妖道到底修到了什麽程度啊!

我心虛地笑了笑,眼睛緊緊盯着他手中抛來抛去的小光球,說得很誠懇,“手滑了。你看,要不,就這樣還給我?”

“好啊。”

紀鳳來十分慷慨,擡手就扔了過來。

“!”

我頓時驚地整個人都要跳了起來,正待出手接住,胳膊卻被人一拉。許青左手迅速成印,一指點出,喝道:“破!”

那于半空的震天雷驀然化成金光大網,倏忽一眼便朝紀鳳來迎頭罩去。

似是許青方才對付魔物的那一招。

他原本一直虛弱地倒在我懷中,連我都以為他氣力不濟,別說是紀鳳來。他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後手,迅速往後飛去,卻仍被金網束到。一招得手,許青額間光芒大盛,他一下翻身而起,雙手成印,借甲兵召六合,幻出六把劍來,想也不待想,便朝金網疾射而去。

勝負只在一瞬間。

劍消網破,光盛過日輝,眼前皆白。确實是轟然一聲大響,連腳下黃土都抖了三抖。我張着嘴,瞠目結舌。待許公子皺眉啧了一聲:“竟然被他跑了。”随後瞧我,問我有沒有事,我才回過神來。問他:“你怎麽會誅魔劍陣。”

這種只有菩提老道才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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