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皇

我跟着春兒,走過亭臺樓閣,踏過白玉石階,七拐八繞下終于到了章平宮,穿過朱紅色的正門直走就是正殿,春兒停下腳步福了福身子,“奴婢進去通傳,請婕妤稍等片刻。”

已是黃昏時分,夕陽鋪天蓋地地灑在綠色的琉璃瓦上,連殿前的青石磚也顯得熠熠生輝。

不多時另有一宮女出來恭敬地向我行了個禮,“娘娘請婕妤進去呢。”

我颔首,偏頭示意錦屏在殿外等候。

薄妃換了家常的襦裙歪坐在貴妃榻上,旁邊站着她的奶娘,現是章平宮的掌事姑姑,不過四十多歲出頭的年紀,一身翠綠色的宮裝,保養得很好。

我端正地行了個禮,“嫔妾參見薄妃娘娘。”

薄妃這才支起了身子,語調裏有刻意的親切,“快快起來,你我姐妹,何必多禮。”又轉身吩咐站着的大小宮女們,“你們先下去吧。”

“諾。”

薄妃走過來拉着我的手,“已是好多年未曾見過妹妹了,快給我瞧瞧,真是出落地越發标致了。”

我低頭露出些許的小女兒情态,輕輕地喊了一聲,“長姐。”

她點頭,似是将将就要垂淚,“這深宮寂寞漫漫長路,咱們姐妹終于也能相互扶持了。”

這泫然欲泣的表情,卻轉折地太過突兀,不及她母親來的自然,我低頭掩去眼底的漠然,再擡頭時眼裏已滿是帶着親切的孺慕之情,一時間連我自己都信了這姐妹情深。

在這重重深宮裏,要想騙過別人,首先就得騙過自己。

·

用過晚膳已是酉時,仍舊是春兒送我回去,我踩着宮燈的影子想着薄妃的話。

“然兒,後日便是新秀女侍寝了,這宮裏頂頂重要的,便是恩寵,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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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母親托人來信,說是整理了你的閨房,你枕頭底下的那塊男子方巾,上面的詩提的雖好,情卻要不得了。”

“宮裏不比他處,你既已有了位份,便死生都是皇家的人,那穆小侯爺,你便将他忘了吧。”

薄溫啊薄溫,你們母女千方百計讓我入宮,如今又在怕什麽呢,若這樣你就覺得放心了,我給你一個把柄又如何,你希望我對穆如林舊情難忘無心權位,那便這樣以為吧。

其實,我不得不承認是有那麽點期待的吧,薄溫母女雖逼我入宮,可我總以為還有點情分,我拖曼娘請了專事臨摹的巧匠臨摹了我的字跡僞造了我曾與人暗通曲款的證據,若她們不拿此事做文章,其他的,我也不想計較了,他日風雲若起,我也願盡我所能保她一保。

想到這裏我又自嘲地搖頭,算計來算計去,都是一個又一個局中局,今日我給了薄溫一塊僞造的方巾,又怎麽知道他人給我布了什麽局呢。

活了兩世,雖然境遇都不大順遂,我卻始終能保持樂觀,從不為不值得的事煩憂,一條路若走不通了就換一條,但此時此刻走在只分的清前後左右的宮城內,我卻有了無路可走的迫切,我無法忽略我雲淡風輕的外表下,那些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和孤獨,那種未知的人生,遠比死亡更加觸目驚心,你甚至無法分析所處的環境,因為這裏的一切都瞬息萬變,人人都以為自己在執棋落子,實則人人都在被絕境圍殺。

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怕,怕也沒有其它路可走,可這深宮裏,似乎每個人都有着不為人知的打算,到處,都是浮動的人心。

“婕妤可是冷了?”

錦屏的聲音将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今夜沒什麽風,并不冷。”

一旁掌燈的春兒将身子往前擋了一擋,“此時已比白天冷了不少,後日便是要有人侍寝了,婕妤可不要凍病了。”

我未及接話就見前面烏泱泱走來了一堆人,為首的一看便是個男子,依稀穿着玄色衣服,這裏是內庭且已過酉時,能進這裏的男子想來便只有楚皇宋祁了。

我心下一緊,在這裏偶遇皇帝,實是不太好,然晃神的瞬間那抹玄色身影已是到了跟前,我只得後退兩步俯身行禮,“臣妾婕妤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

我的餘光能看到宋祁衣擺上的八爪金龍,說實話,我覺得這幾條金龍繡的都不大好看。

“起吧。”宋祁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潤而幹脆,輕輕淡淡地飄過來又随風而散,只聞其聲還只當是誰家少年郎。

“諾。”我擡頭借着宮燈瞧了他兩眼。

曼娘說的不錯,楚皇宋祁的确是個極其俊俏的兒郎,身材纖長,膚色偏白,星眸深邃,挺鼻薄唇,分明是剛毅的一張臉,卻又因着一對弦月眉溫和了棱角。

尤其是那雙眼睛,漂亮的不像男子。

“你是薄妃的妹妹?”

“回皇上,是。”頓了頓又補充,“臣妾剛從薄妃娘娘處過來。”

他似乎是在看着我,我輕緩而又小幅度地擡了擡頭,他星眸沉沉,略有探究,略帶壓迫,不知為什麽,我只感覺那一瞬間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我垂下眼,掩下那種心悸。

半晌後我聽他道,“更深露重,便早些回去罷。”

“諾。”我松了一口氣,“臣妾恭送皇上。”

我看着楚皇的背影,我剛才真怕這位楚皇來個憐香惜玉給我借個外袍亦或派個小太監送我回去,這些無謂的恩寵,眼下我可承受不起。

我定了定神,“春姑娘。”

“諾,婕妤放心,今日一路回南苑,并未見到過他人。”

我笑了笑搖頭,“不,你如實報給薄妃便是。”

春兒愣了愣,“諾。”

“春兒,做你該做的,記住,現在你就是章平宮的大宮女,沒有其他身份。”

“奴婢明白。”

我點了點頭,自覺多此一舉,曼娘教出來的人,必是不需要我此番提點的。

·

回到南苑,墨離已經備好了洗澡水。

我将身子掩在層層的花瓣裏,升騰的霧氣氤氲了視線,閉上眼,宋祁的那個眼神卻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那種眼神,那種上位者的壓迫,那種似乎能将人看破的探究,我曾見過,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種感覺就像是聽到一個旋律卻想不起歌名,迷茫而又糾結,我只确定,若非萬不得已,楚皇宋祁,不能惹。

“錦屏,告訴內務府那邊的人,我的綠頭牌,往後放,但也不能太不起眼。”

錦屏輕輕地按摩着我的肩膀,“錦屏不明白,為何讓春兒如實上報。”

“現下的确是最該避其鋒芒的時候,只這事卻是瞞不住的,皇上帶了那麽多宮人,人多就口雜,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保證身邊沒有嘴碎的宮人,因此春兒只能做她該做的,若為了這事折了春兒,不值當。”

“奴婢愚鈍,連這些都要婕妤指點。”

我握住她的手,喃喃道,“錦屏,這宮裏宮外,曼娘給了我那麽多的人,可我終究能信的,也只有你了。”

這一夜下了一場雨,我睡得很不安穩,反反複複做了許多的夢,醒來時尚記得幾個零星的片段,淨過了面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了,從枕上幾片已幹的淚痕來看,大約不是什麽好夢。

臨窗坐下,我緩緩地梳着頭發,淡淡道,“錦屏,這個枕頭扔了吧。”

錦屏吶吶地動了動嘴,最終只是低頭,“諾。”

躊躇了一下又道,“婕妤可是要出去走走?”

我偏頭打量錦屏皺的可以夾蒼蠅的眉頭,不過是比我大了兩三歲,卻自小穩重,自娘親去世後,我的性子變了不少,出了閨房情緒便不大外露,錦屏由此便更加穩重,總是生怕我一不小心長成了一個缺愛的孩子。

我不忍看她如此擔心,将梳子遞給她,笑着打趣,“錦屏,你這皺眉的習慣可得改改了,滿面愁容的,将來可嫁不得如意郎君。”

在我的教導下,錦屏亦與尋常女兒家不同,聞得此話并不會嬌羞,更別提激動,只每次都抿着嘴,将腮幫子頂的鼓鼓的,雖知我在開玩笑也仍舊一次又一次鄭重地答,“錦屏不會嫁人的。”

認真又可愛。

錦屏不是頂聰明的,但也絕不愚鈍,很多事她只是需要點撥一下,她從不質疑我,傻傻的忠誠,忠誠的讓我心疼,我知道若這世上還有人值得我全心信任,拼命守候的,那就只是錦屏了。

挽了個簡單的發飾,墨離已領了早膳回房,“婕妤,昨晚偶遇皇上的事,宮裏已經傳開了。”

意料之中的事,誰也不會驚訝,錦屏已經恢複了那一派穩重的樣子擺着碗筷,剛才的可愛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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