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啓元元年。

時值深秋,落城中一片蕭索。放眼望去,坊市上人煙稀疏,唯有擺攤的商販,抱着肩跺着腳,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自城門往裏,約穿過五條巷,便可見一座碧瓦朱甍的華麗府邸。其府門庭開闊,階前矗立兩根石柱,柱身漆紅,兩條鍍金神龍盤旋纏繞在石柱在之上。遠遠觀望,竟似要騰空而起,姿态面貌皆是栩栩如生。

再仰頭向上觀望,但見紅木雕漆的匾額之上,筆法遒勁的刻着柳府二字。

此處地處開闊,毗鄰坊市,四周茶肆酒樓林立。可偏巧這周遭人來人往,卻鮮少有閑雜人員從柳府門前路過。

就仿佛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但凡有誰途經此處,往往都會不辭辛苦的繞個遠。故而這柳家雖處鬧市,卻也落的十分清靜。

傳聞柳老夫人治下甚嚴,日常若非遇到緊要之事,各房下人均不得随意出府。故而偌大的府邸,鮮少能看到下人在外走動。

今日卻很不同。

才過三更,柳府大門便已敞開。兩名身着素服的仆子行至門外,将一塊刻着喪字的桑木挂在門扉上。

本朝習俗講究大喪挂幡,小喪挂木。世家之中尤甚,除卻主翁主母或者身份貴重之主,餘下人等一律不得行大喪之禮。

今日柳府既然在門上挂了一塊喪木,足以見得這亡故之人身份甚是輕微。

卻說那兩個仆子挂完桑木,稍微整饬了衣衫之後,并排走入府內。

二人沿途之處,皆是端肩垂首一路小跑的婢女。一部分婢女匆忙來到中庭,将挽好的白花挂在樹上。另一些人則奔入各房各院,将喪服等物分發給府內衆人。

這偌大的府邸來來往往上百人,卻只聽得見腳步落在地上的聲音。每個人都靜悄悄的做事,半句閑言碎語也聽不見。

穿過中庭便是女眷所在的後院,那兩個仆子在穿堂處受了管事嬷嬷的搜身檢查,持了行令,這才繼續往後面走。

行至無人之處,這二人方才松了一口氣。其中一個擡手搓了搓臉,如釋重負道:“謝天謝地,這傻子總歸是死了。若不是受她牽累,咱們小郎君恐怕早已經及第成名,何苦在這府中做個散人。”

另一個體型稍高的仆子連忙噓聲,道:“小心着些,這話且莫叫旁人聽了去。若是傳到老夫人耳朵裏,仔細削了你的腦袋。”

二人沉默下來,匆匆又行一程,直至穿入桃林之中,高個子方才小聲說道:“聽中庭的劉管事說,老夫人昨兒個就派人去裴府提親了。聽說那裴家的九娘正當婚配的年紀,不僅是容貌出衆,性格更是機敏聰慧。若是配咱們小三郎君,那才叫一個郎才女貌呢。”

說罷嘆息一聲,悵然感慨道:“這正妻才咽了氣,老夫人就急忙給孫兒說媒。看來多半也是覺得愧疚,想借機補償一二吧……”

高個子感慨罷,搖了搖頭,這才攜着同伴繼續往前走。出了桃林,依稀可見前方一座拱梁小院,院門口挂着兩盞白色宮燈,上書紫竹居三個字。

二人行至門口,剛要邁步入內。只見那矮個子的仆子突然頓住腳步,後知後覺的問了一句:“你說的裴家,可是那個富甲天下的裴家?”

他這一聲音量并不算高,在這個靜谧的夜裏卻顯得格外突兀。高個子吓得一蹦,揮手扇了他一巴掌:“你奶奶的小點聲,還要不要命了!”

二人吵鬧聲驚動了院裏的人,片刻之後,主屋門簾掀開,六個身着素缟孝服的婢子魚貫而出。每人手中提着一盞引路燈,行至門口,垂首分立兩側。

在衆婢子身後,立着一位檀衣嬷嬷。觀年紀五十歲開外,闊額削頰,幽幽夜色裏,一只眼睛泛着青光。

那兩個仆子一見到這位嬷嬷,吓得連忙噤聲。腳下忙不疊邁進門檻,點頭哈腰的行禮道:“見過李嬷嬷,您吉祥。”

李嬷嬷板着臉,掌心向上對着二人:“把行令給我。”

二人從腰間将木牌取下,恭恭敬敬遞了出去。那銘牌上一個寫着曲十一,一個寫着蔣十二,乃二人在府中排號。李嬷嬷仔仔細細的将行令核查了一遍,這才微微點頭道:“随我來吧。”

婢子持燈引路,李嬷嬷不疾不徐的往回走。曲十一和蔣十二不敢怠慢,連忙跟上步伐。

這紫竹居乃少夫人所居的宅院,若非今次事情特殊,這二人怕是永生也踏不到這裏一步。

趁着四周無人注意,二人轉動眼珠四下打量。此時天色将亮未亮,朦朦胧胧之際,但見這院內回廊交錯,草木幽香。與仆子們供事的外庭相比,自然是別有一番天地。

轉眼間到了主屋門前,守門婢子欠身打開門簾。李嬷嬷在門檻外的羊毛氈子上跺了跺腳,這才繼續往裏走。

曲蔣二人不明所以,剛要跟着進門,便被守門婢子攔住了去路:“身藏污穢,不得入內。”

說話間從門口立着的梅瓶裏拿出一柄雞毛撣子,對着二人身前身後好一番敲打。直至将那二人衣服上的浮塵掃淨,這才繼續放行。

入門之後便可見一扇三曲蓮花山水屏風。紫檀木的框架,上嵌碎玉螺钿。曲十一叫那亮閃閃的寶物晃得心神一動,連忙規規矩矩的垂下了頭。

眼觀鼻,鼻觀心,規行步距入了主屋。

此時屋內香煙缭繞,地上伏着十幾個孝衣婢子。這些女子年紀皆是在十三四歲左右,個個生的唇紅齒白,正掩面伏地嚎啕大哭。

在衆人身前一丈之外,立着一張黃花梨多福多壽拔步床。床上仰面平躺着一位少女,觀年紀約十七八歲。此女身着大紅色團花襖裙,頭上簪着十八件金玉首飾。臉頰微圓,膚色紅潤,面容沉靜,仿若熟睡一般。

若不是這滿地的喪服孝衣,誰也不會想到這少女已經死去了一日有餘。曲蔣二人神色微訝,相互使了個眼色,連忙跪下磕頭。

李嬷嬷垂首立在床頭處,冷眼旁觀下人恸哭。直至窗外天光微亮,這才轉身将一塊印着經文的白布遮在少女臉上。

“吾家娘子将遠行,奏請各路神明保佑……”将繁瑣的送行之詞念罷,李嬷嬷着人捧來酒杯,自床頭直門口,淋淋漓漓灑了一路。

有婢子打門外擡來竹木板,小心翼翼的将少女屍體挪到板子上。曲十一和蔣十二見狀連忙起身,一人接過一頭,擡着屍體準備往靈堂裏送。

李嬷嬷在前面灑酒引魂,曲蔣二人擡着屍體随後而行。衆婢子見自家娘子屍體被擡走,哭聲越發高亢。

在這振聾發聩的哭嚎聲中,曲蔣二人逃也似的離開了紫竹居。

通往靈堂這一路極為安靜,除了在前面引路的李嬷嬷,并無閑雜人員。曲十一在後方擡着木板,眼神有意無意的就往那屍體上瞟。

這死的人乃是柳府小郎君的正妻,姓王行五,娘家乃是邊遠屬地的縣官。雖天生癡傻,但王五娘的容貌極佳——當年也正是因為看中了她母親的美貌和性情,柳老夫人才指腹定下了這樁婚事。

卻不曾想,這孩子生下來竟然是個傻子。可即便如此,柳老夫人依然對這個孫媳呵護備至。

此次葬禮就可見一斑。

除了頭上簪着的十八樣金首飾外,王五娘的脖子上還挂着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珍珠。此物本是貢品,前些年朝廷犒賞功勳,特意拿來賜給了柳家。

此番面對王五娘的突然離世,柳老夫人痛心疾首,竟連這樣貴重的東西拿出去當了陪葬。顯而易見,這位孫媳在她心中的地位十分不同。

望着那唾手可得的寶物,曲十一難免起了貪念。心中掙紮半天,終究沒禁住誘惑。趁着無人注意,悄悄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正當手指即将碰到珍珠之時,卻見那遮面的白布忽然動了一下,仿若被風吹起,白布翻起一角,露出了王五娘圓潤的下巴。

曲十一驚叫一聲,險些腿軟跪在地上:“有、有鬼!”

蔣十二吓了一跳,臉色驚恐的回頭望去:“哪裏來的鬼?”

曲十一緩了緩心神,見那屍體絲毫無恙,方笑着道:“許是看錯了,大約是風吹起的罷……”

蔣十二心有餘悸,瞪着眼睛埋怨道:“仔細着些,若是讓嬷嬷知道了,咱倆怕是都得挨罵……此番送娘子屍體去靈堂裝棺,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可容不得半點疏忽。”

叫他這麽一說,曲十一倒是心寬了不少。左右這傻子已經死了一日多,總不會再活過來不是?

自顧自在心裏鼓了一會兒氣,曲十一再次伸出了罪惡的小手。這次的動作利落了很多,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顆珍珠便被輕巧的握在了手裏。

感受到那珠身光滑圓潤的觸感,曲十一忍不住心旌搖曳。倘若有了這個寶貝,他後半輩子足可以衣食無憂了。

正當曲十一暗自竊喜之時,猛然覺得半邊身體一沉。一只帶着寒意的手,緊緊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別鬧……”曲十一嘴角挂着笑,漫不經心的低下了頭。

這一看,卻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原本遮面的白布不知何時已經掉落,少女蒼白的面容之上,一雙眼眸正在緩緩的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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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從9月份開始,本文會持續更新到完結。下一本更新《浮圖引》,請寶貝們動動手收藏一個。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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