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裴九甫一睜開眼睛,恍惚看見有兩道人影從眼前一晃而過。緊接着,她就被摔了一下。脊背結結實實觸在地上,痛的她差點背過氣去。

整個身體仿佛要裂開一樣的疼痛,讓裴九絲毫不敢動彈,只得直挺挺的躺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傳來許多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有人将裴九抱起,一路颠簸着,送到了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四周來來往往十幾個婢子,個個都面生的很。她們就站在裴九的面前,叫着、嚷着,口口聲聲喚她五娘。

這場景莫名的離奇,卻又有些似曾相識,裴九依稀記得自己曾在一本佛書中見到過。有人借屍還魂,死而複生之後,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裴九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掌心的觸感柔軟而陌生,幾乎瞬間就證實了她的猜測。

對于在閻王殿中走過一圈的裴九而言,此時自己變成誰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更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能活着。

倚靠在團花靠枕上,裴九任由婢子們灌湯喂藥的折騰。心中卻仍舊惦記着自己原本的身體。也不知那具身體已經如何了,倘若是死了,阿耶和六姨又該多麽傷心。

憶起那日自己懸梁上吊的場景,裴九就止不住的後悔。當初也只是為了吓唬吓唬阿耶,想讓他同意自己和柳家的婚事而已,誰曾想就真的吊在梁上下不來了。

如今她已經寄身別人家屋檐之下,身體面貌皆非原身。或許,此生再也無緣見到家人了。

思及至此,倒覺得有些哀傷。

裴九喝過了藥,頭腦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仿佛要徹底跟過去告別似的,她在夢中,竟然又将屬于裴九的短暫人生回憶了一遍。

憶到最後,一切思緒都定格在了她十二歲這一年。

那是個山花遍地盛開的夏天。

彼時她同家人去郊外踏青,一個人玩耍之際,但見林溪山澗之中,有一青衣少年打馬而來。

滿目春色的映襯之下,那少年高高揚起的一襲衣角,宛若撲花素蝶,翩然飛舞中,撩動了少女初開的情懷。

裴家富甲天下,裴九生來便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天生擁有的東西太多,以至于她很少能對什麽東西産生興趣和執念。

柳離卻是個例外。

那樣面容郎朗潇灑落拓的少年,裴九身邊少有。也正是因為罕見,所以才顯得格外特別。

自那日一見,裴九便将這少年放在了心上。後經多方打聽,探得對方身世底細之後,裴九便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她寫信将柳離邀到裴府,隔着一道簾幕,親自開口向他提親。

當時的心境太過緊張,具體的情形已然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柳離同她許諾過一句話:你若能憑本事嫁到柳家,我便許你一場傾國的婚禮。

後來她才知道,柳離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指腹為婚的妻子。

他這一生注定與她沒什麽太大的瓜葛。

知道真相的時候,裴九倒是接受的挺坦然。畢竟姻緣天定,何況還得論一個先來後到。

柳離大她八歲,便是她一出生就去找他,那也是晚了。

自此以後,裴九倒是很少再提柳離這個人了。只不過對于自己的婚事,她倒是攥得很緊。

在感情這方面來說,裴九有些死心眼。認準了一個人,那就非得是這個人才行。再換一個,哪怕對方是皇帝他老子,她也瞧不上。

故而這麽些年,來裴家提親的媒人都快踏破了門檻,最後卻又都铩羽而歸。

直至那一日,柳家的媒人登門來提親。

本以為會是一件喜事,誰能想到最終卻是這般災難的結局。

對于裴九而言,換了別人的皮囊,便也跟死了一回沒什麽區別。

此後一連半個多月,裴九都在床上躺着養傷。随身伺候她的婢女名喚四喜,乃是當初從娘家陪嫁而來。這丫頭性格有些碎叨,或許也是憋悶得難受,便只好整日對着裴九自言自語。

也多虧了她這性子,讓裴九很快就弄清楚了王五娘的身份。

原來這王五娘不光天生癡傻,且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不知怎地竟被這府上的老夫人看中,做主嫁給了自己的孫兒。只可惜她的運氣不怎麽好,自從來到落城之後,身體每況愈下。最終病入膏肓,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從四喜所說的日子來推斷,她與王五應是前後腳死去。也不知何處出了差錯,裴九的魂魄最終寄身在了王五娘的身體裏。

至于那位可憐的王五娘,恐怕早已經入了地府。按照輪回之道來論,二十一天之後,她就會走上奈何橋,接着去過下一世的生活。

四喜不知自己主子身體裏裝着別人的靈魂,只當是佛祖庇佑,竟讓自己主子死而複生。故此日日焚香念經,許願要報答佛祖。

裴九如今口不能言,阻止不了四喜。只得每每在她焚香之際,心中默念幾遍王五娘的名字,以期能超度超度這枉死的冤魂。

這一日四喜照舊在屋內焚香念經,裴九閑着無聊,只好倚窗閑坐發呆。正當她走神之際,猛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叫罵聲。這聲音尖銳刺耳,中間隐隐夾雜着幾聲泣音。

裴九伸手将窗戶開了個縫,透過縫隙,看見院子裏有兩婢子正在争吵。也不知因何而起的争執,這二人從對罵很快變成了肢體碰撞。

其中有一個紫衣婢子顯然要更加厲害一些,眼見着自己要吃虧,連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對準了對面人的臉就劃了下去。

四周有圍觀瞧熱鬧的,見狀就是一聲驚呼。那石頭有棱有角極為鋒利,倘若劃在人的臉上,非得毀容不可。

裴九自小寄養在寺廟中,素日跟着師父師兄學了幾手功夫。如今眼見着要發生慘劇,連忙從頭上拔下一根釵子,對着那紫衣婢子就彈了出去。

彎彎細細的一根銀釵,就仿佛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的貼着紫衣婢子的胳膊飛過,釵頭劃開布料,在那婢子的手腕處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雖是小傷,那婢子卻吓得不輕。下意識扔掉了手裏的石頭,目光倉惶的四處查看。

裴九捂着嘴打了個呵欠,而後不動聲色的虛掩了窗子。此時在旁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個混事不知的傻子罷了。且不敢輕易露了馬腳,免得叫人覺出異樣,将她扔到柴堆裏燒死。

因着裴九的暗中阻撓,外面那兩個婢子倒是消停了片刻。在這期間,四喜已經頌完了經文,将屋內一切收拾妥當,四喜扭頭便出了屋。

她是王五娘身邊的一等奴婢,論身份要比旁人高上一些。只可惜因着主人癡傻,她這個奴婢的身份便也跟着摻了水。表面上雖然高人一等,實則私底下,怕是也沒少遭了人嘲弄。

少時,綢布簾子從外面掀開,四喜帶着一個青衣婢子入了屋內。

裴九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婢子,正是方才與紫衣婢子争嘴的那個。

她在這紫竹居養了半個多月的傷,對于院裏的下人,多少也都有些印象。此番入屋的這個婢子名為四指,觀年紀也就十二三歲。因為手掌天生畸形,故而才被府內下人起了這麽個诨號。

适才與人動手,小丫頭似乎吃了點虧。跟着四喜方一進了屋,便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四喜心善,見狀也忍不住紅了眼睛。拿出手帕給四指擦了眼淚,口中勸道:“紫環欺辱你,倒是她的不對。但她好歹也是府裏核定的二等奴婢,你這般違逆她,也少不得是有自己的錯處。”

四指抽噎道:“區區二等奴婢又有什麽了不起,說白了不都是下人?就仗着自己在府裏有個當管事的舅舅,她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天生只有四根手指,那又不是我的錯。她憑什麽就整日冷嘲熱諷的,話裏話外的竟然将我爹娘都罵進去了……”

四指年紀小,性格也有些懦弱。若不是此番被人欺負狠了,定然不敢這麽激烈的反抗。

裴九坐在軟塌上,下巴枕着膝蓋,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四指。

自古以來,大戶人家的規矩都很嚴苛,官宦之家尤甚。像紫環那樣的二等奴婢,在低級下人之中,足以算得上半個主子。

可是四指偏偏不吃這一套,從方才的言行來看,她壓根就沒将紫環這個二等奴婢放在眼裏。

若換做旁人,或許覺得四指太過忤逆。可偏偏裴九喜歡得很。她自小便生在商賈之家,歷來最讨厭循規蹈矩的那一套。

四指這樣的性子,簡直十足的合她胃口。

倘若此刻能開口說話,裴九一定做主将這丫頭留在身邊重用。只可惜她淪落至此,很多事也只能在心裏想想罷了。

那廂四喜陪着四指哭了一通,而後又安撫了半天,四指方才逐漸平複了情緒。

此時外面已然天寒地凍,眼見着就要入了冬。四喜可憐這孩子衣衫單薄,便從自己荷包裏掏出幾塊銅板,遞給四指道:“拿着去給自己做一件冬襖穿,咱們這些在外做事的都不容易,別沒等着見到家人,先将自己凍死了。”

四指搖頭,将四喜的手推了回去:“誰的錢不是辛辛苦苦掙來的呢……你的錢我不能要。”

她的态度這般堅決,一時間竟叫四喜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卻不知四指心中早已經有了打算。只見她眼珠子一轉,幹脆俯身跪在地上,口中哀求道:“若姐姐真想幫我,就将我調到屋內聽差好不好?四指願意當牛做馬,一輩子伺候姐姐和娘子。”

“這……娘子打小就只有我在身邊伺候着,恐怕是見不得生人。”面對四指的請求,四喜頗有些為難。

“這有何為難的,咱們一起過去問問娘子不就好了。”四指起身,不由分說的将四喜拉到了裴九的面前。

兩個小奴婢,四只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裴九。

“娘子心善,若是答應留下四指,您就眨眨眼睛。”四指雙手合十,對着裴九哀求:“四指發誓,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定會忠心耿耿的陪在娘子身邊,永遠不離不棄。”

她表現的這般可憐,倒是叫四喜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怕四指的肩膀,四喜一臉同情的說道:“別浪費力氣了,娘子她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的。”

話音未落,但見自家娘子唇角漾出一絲笑容。仿佛在回應似的,一雙眼睛輕輕的眨了一下。

面對娘子的回應,四喜堪稱欣喜若狂。不由自主的抓住裴九的雙手,激動喚了一聲:“娘子……您真的能聽懂我們說話嗎?”

裴九目光重新變得呆滞,許久之後,又眨了一下眼睛。

四指忍不住輕笑出聲:“四喜姐姐真的好傻,眨眼睛這麽簡單的事,誰又不會做呢?”

經她這一點撥,四喜方才明白自己被耍弄了。失落之餘又有些羞惱,掐了四指一把,兩個人嬉笑着鬧作一團。

趁着四喜不注意的空檔,四指轉頭望着裴九,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從進門之始,她的一只拳頭就緊緊的攥着。陽光照射之下,手指的縫隙之間,隐隐散發出一陣冷冽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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