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九素來耳力極佳,原本四指還沒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就已經聽到了腳步聲。并且她還聽到有人與四指一路同行,當時還以為是四喜回府了。
沒成想到跟在四指身後的不是四喜,而是一個衣着樸素的婦人。觀年紀此人也就五十來歲,身上穿着一件夾棉褙子,頭上戴着兩樣古氣沉沉的首飾。
這婦人臉色蠟黃,眼角處皺紋縱橫。許是身體不大康健的緣故,她的脊背略有些佝偻,即便是站着,也要比常人矮上幾分。
這也是為何進門時沒被紫環瞧見的緣故。
裴九來到這府裏時日并不算短,雖然将王五娘的身世探聽出了個大概,但是對于自己寄身的這戶人家,還是處于一無所知的狀态。
原本看見下人的穿着和房間裏的擺設,她還以為此處住的應是個非富即貴的大戶。可是此刻看到身前這位被口口聲聲稱作夫人的人,她卻又有些不大确定了。
畢竟沒有哪個大戶人家的夫人,會像眼前這位這般……落魄。裴九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只找到了這麽一個詞來形容。
悄無聲息的将那婦人打量一遍,裴九吹了吹指尖上殘留的熱度,若無其事的繼續喝湯。
紫環卻叫這婦人吓得不輕,連忙斂起衣袖掩藏住手腕,俯身跪在地上磕頭:“紫環給二夫人請安。”
“我聽說四喜同劉管事出門辦事去了,心裏惦記着五娘,所以就過來看看……”望着跪在地上的紫環,婦人滿意的點點頭道:“這院裏除了四喜之外,屬你身份最大。如今能盡心盡力的到屋裏伺候,我很滿意。”
“多謝夫人誇贊,紫環身為紫竹居二等婢女,伺候娘子本就是奴婢的本分。”紫環強忍着手腕上傳來的陣陣劇痛,眼含淚花的說道。
那婦人點點頭,擡手示意紫環起身,而後踱步走到裴九面前坐下。她方一靠近,裴九便聞到一股子撲鼻的苦藥味,想來應是常年服藥所致。
擡手給裴九續了一勺粥,婦人溫聲說道:“見你近來越發的消瘦了,要多吃一些東西才好。”
已經吃了兩碗粥和一張貼餅子的裴九:“……”悄悄在桌子下捏了捏腹部贅肉,裴九心中一時沒譜,對方這話到底是該正着聽還是反着聽?
見她遲疑,婦人還以為正在鬧情緒,便好言寬慰道:“我知你與四喜情同手足,往常總喜歡叫她貼身伺候的。可是事有輕重,她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守着你。你也莫要心傷,該吃還是得吃,倘若拖垮了身體,可是要叫你祖母心疼的。”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裴九:“!”自己分明正吃得歡快,她哪只眼睛看見自己心傷了?
裴九深深覺得這婦人并非是來探望自己——她分明是來嘲笑自己的!
所謂做傻子也有做傻子的好處。至少面對這樣尴尬的處境,倒要比常人自在許多。裴九低着頭,繼續有一搭無一搭的喝着湯。那婦人倒也識趣,期間并未再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來。
這廂婦人柔情脈脈的注視着裴九喝湯,倒是未曾注意身後早已有個人臉色蒼白,身形已然開始搖搖欲墜了。
四喜昨夜被風雪擋在城外,未能按時歸來。裴九料定紫環還會進主屋作妖,故而一早就将那玉镯子放在火爐上烤着了。彼時也只是打算小小的懲戒一下,未曾想到半路竟殺出個程咬金來。
眼下這位二夫人坐着不走,紫環也不敢擅自離開,只得咬着牙忍着。只是這火燒一樣的疼痛到底難捱,雖然未曾叫喚出聲,眼淚卻控制不住的往下落。
四指覺得這場景十分稀奇,擡手捅咕了紫環一下,問道:“無緣無故地,你這是怎麽了?”
撚起袖子擦了擦淚水,紫環極為虛弱的說道:“沒什麽,就是見夫人這般疼愛娘子,做奴婢的十分感動罷了。”
四喜:“……”此時的感覺活像嗓子裏飛進了蒼蠅,惡心!
正值說話間,就見門口簾攏掀開,四喜行色匆匆的跑了進來。直至看見裴九安好,她才長舒一口氣,笑着道:“一夜未歸,倒是叫奴婢好個惦記。”
再一側頭,方看見婦人,連忙俯身見禮。
她這一來,倒是叫紫環喜出望外。上前對着二夫人施了一禮,紫環火急火燎的道:“既然四喜姐姐回來了,奴婢就不久留了。外院還有好些事沒做,眼下年關将至,拖不得太久了。”
“五娘主不了事,倒是辛苦你們了。”二夫人欣慰的一點頭,不待開口放行,紫環已然扭頭跑了出去。
眼見着就要跑到門口,紫環心中正值激動的時候,猛然就見身後伸過來一只手,不偏不倚正好握住了她受傷的手腕。
“你且先等等……”四喜本打算跟她交代幾句,沒等将話說完,卻見紫環哀嚎一聲,白眼一翻,竟咣當一下昏倒在了地上。
事故發生的太過突然,滿屋子人都是一愣。
四喜尤其吓得不輕,神情愕然的道:“她這是怎麽了?”
四指手疾眼快,跑過去掀開紫環袖子瞧了瞧,随即幸災樂禍的道:“沒事沒事,大概是流年不利,沖撞了過路的鬼魂。幸虧奴婢略懂些岐黃之術,此種情況,灌兩碗泔水保管能治好。”
說罷招手喚來門口打支應的婆子,一路歡快的擡着紫環找泔水去了。
二夫人呆滞一瞬,擡頭望着四喜:“這小丫頭真的懂岐黃之術?”
“奴婢未曾聽說過,只是見她說得有頭有尾,想來應當是不假。”雖不知紫環到底因何昏倒,但四指叫她喝泔水,純屬攜私報複。四喜猜到了她的小心思,卻不敢在夫人面前挑明,只得模棱兩可打了個圓場。
也幸虧這二夫人沒打算深究,略一點頭,便由着下人們鬧去了。
在紫竹居坐了半個時辰,二夫人方才懶意洋洋的起身。見她要走,裴九心中方松了口氣,正打算溜回塌上補眠,就聽見她猛然說了一句:“聽李嬷嬷說,年關太學休沐,三郎同他阿耶後日便要回府了。”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裴九聽得是雲山霧罩。正在納悶三郎是何人的時候,就聽見那二夫人繼續說道:“自成親以來,他還未與五娘謀過面。眼下正是機會,這幾日你要好好給五娘裝扮裝扮,要讓三郎一眼就能喜歡上,兩個才好親近。”
仿佛一顆天雷在頭頂炸開,裴九渾身毛發都快豎起來了。也不知是當初上吊傷了腦子,還是變成傻子之後被拉低了智力,總之她屬實忽略了一個事實——既然這裏是王五娘的婆家,那麽她就一定是有夫君的!
難怪這些日子她心中越發不踏實,總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麽似的,原來竟在此處出了岔子。
裴九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并非是經事不知的少女。當初跟着衆表哥去南方跑船,也曾入過青、樓倌館,親眼見識過男男女女的那點事。眼下聽這二夫人的意思,此番與那三郎見面,定然是免不得要纏綿一番了。
雖然她做春、夢的時候曾與柳離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但此種親密也僅限于是柳離而已。倘若再換一個人……裴九擡頭看了一眼二夫人黝黑的肌膚、佝偻的身材,心中不自覺的将王五的夫君想象成了一個矮黑的胖子。
倘若要她跟這樣一個人……裴九痛心疾首的捂住眼睛,簡直不敢再往下深想。
真是作孽啊!
那廂二夫人不知裴九心中早已驚心動魄、驚濤駭浪、猶如驚弓之鳥。拉過四喜又周密的叮囑一番細節,這才拍拍屁股滿意離去。
待将她送走之後,四喜便兩眼放光的盯着裴九。其架勢就好比餓了三個月的小狼狗見到肉骨頭,摩拳擦掌的道:“等了這麽久,小三郎君他終于要回來了。此番見面,定要一舉将他拿下。”
裴九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四喜拉着裴九坐在妝臺前,翻箱倒櫃的将衣裳找出來,盡挑那顏色鮮亮的往她身上套。一件疊着一件,片刻之後,屋子裏就出現了一只身材臃腫的花公雞。
裴九叫衣服領子勒的難受,趁着四喜不備,悄悄解開了兩顆扣子。側目看了一眼銅鏡裏的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自寄身在王五娘身上之後,裴九便從未照過鏡子——并非是她不愛美,而是心中承受不來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事實。
如今望着鏡子裏略顯呆滞卻又堪稱娟秀的容貌,裴九幾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氣。許是氣數相合的緣故,她非但對王五娘的相貌不排斥,反而還有些親近。
這王五娘雖然天生心智不全,但眼神卻如琉璃一般幹淨。她的臉頰圓潤略顯憨厚,肌膚吹彈可破,面若三月初開的桃花。
若單論容貌而言,裴九自身的相貌要更加清麗一些。只是自小跟随阿耶走南闖北的做生意,見慣了人情世故,身上難免沾染了紅塵俗氣。如今寄身在王五娘身上,也算彌補了她某些地方的缺憾了。
将衣裳和首飾準備好之後,四喜便出門喚人清掃院落。
裴九坐在銅鏡前,望着王五娘的臉愣神。倘若不出這件事,她本打算就在這府裏安心住着了。畢竟外面的世界太過艱險複雜,何況她如今還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只是她這麽多年守身如玉,為的就是要拱一拱柳離這棵大白菜。如今眼見着自己有失身的風險,裴九又開始猶豫。
是抗争還是順從,成了眼下迫在眉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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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柳大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