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空的雪花簌簌飄落,如柳絮紛飛,輕飄飄的落在行人紙傘之上。遠處牆角處蹲着四五個稚齡小童,不知從何處偷得一根爆竹,正興奮的圍成一圈試圖用火折子燒出個響來。

柳府馬車緩緩駛過街道,裴九探頭望着那幾個調皮的孩子,須臾之後,只聽得一聲爆響,緊接着便聽到幾個孩子驚慌失措的大哭聲。大抵是小孩的童年都過得差不多少,裴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與幾個表哥也曾偷爆竹出去點玩過,二表哥笨手笨腳被爆竹炸傷了臉,阿耶知道之後将她和三表哥吊在院子裏狠狠揍了一頓。那一回被揍得着實不輕,裴九養了好幾天才敢下地。

就因為這件事,六姨破天荒與她阿耶鬧了一回,向來溫婉賢淑的女人,頭一次失了體面與形象,就為了護她一個周全。裴九自幼喪母,本不應該是這樣頑皮的性格,卻因有了六姨的護佑,家中從未受過半點委屈。正因為她待裴九極好,這年節時下,裴九也就越發思念親人。

曾經在裴府的日子越幸福,眼下這心裏就越是空虛。嘴角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起來,裴九嘆息一聲,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有心事?”察覺到裴九的傷懷,坐在對面的柳離便從書冊中收回了目光,些微探究的望着裴九。

“啊……沒什麽,只是聽着這爆竹聲響,有些思念親人罷了。”

“京城距離白城倒是不遠,腳程快些,大概三天也就能到了。”柳離垂眸,似是無意的說了一句。

彼時裴九正支着下巴欣賞車外簌簌飄落的雪花,對于柳離的話只是順耳一聽,并未放在心上。實則也是她并不清楚——白城就是王五娘出生的地方。

馬車一路向西行駛,行過鬧市,逐漸駛入山中。道路越發陡峭颠簸,柳離不得不收起手冊,一只手把玩着腰間玉佩,目光淡淡的望向對面的裴九。

“郎君,娘子,咱們到了。”馬車緩緩停下,四指掀開車簾,語氣雀躍的說道。

“走,帶你們耍去。”在柳離的鍛煉下,裴九說話越發利索。整個人也逐漸變得活潑,性格也越發凸顯出來。

常年習武練就的習慣,裴九一撩大氅的衣擺,一陣風似的跳下了車。對于她這種女俠的做派柳離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挑眉,提着衣袍步履優雅的從馬車上走下。

之前坐在車上的時候倒不覺得什麽,這麽一走下馬車方才發覺山中寒冷至極,加之天空不停飄落的雪花,更是給這個年節添加了一份蕭肅。

且不管來時的心境如何,總之在走下馬車的這一刻,柳離着實有些後悔了。他體質較弱,隆冬時節向來不愛出遠門,更遑論到這凄風苦雨的荒涼大山中拜廟。

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柳離輕攏衣袖,邁步打算往寺廟裏走。忽覺肩上一沉,身體頃刻被攏進一陣溫暖之中。柳離怔愣的回頭,便看見裴九正踮着腳吃力的将自己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心頭湧起一陣別樣的情緒,柳離雙唇微啓,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你覺得,本郎君堂堂男兒,需要女人的照顧?”

裴九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十分豁達:“年輕人別逞強,被女人照顧也沒什麽丢臉的。以後多被照顧幾次,習慣習慣就好了。”

“那我還真是多謝你!”顧不得風度教養,柳離翻了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

“不用謝不用謝,畢竟大家都是夫妻,照顧夫君也是身為娘子應該做的。”及時拍掉柳離打算去解扣子的手,裴九不容分說拉着他往廟裏面走。

此處寺廟名為明山寺,傳聞曾有高僧活到三百多歲才在寺裏圓寂,故而又被百姓叫做長壽寺。每逢年節,來這裏祭拜的百姓總很多。今日逢着下雪,人總算比往常少了一些。裴九不顧形象的拉扯着柳離進門,未過多久便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些好事的便站在路邊對着二人指指點點,或有幾個年青的小娘子捂着嘴竊竊發笑。

裴家人慣愛出風頭,面對旁人探視的目光,裴九早已經習以為常。反倒是柳離臉色越發變得難看,一面叫裴九扯着往前走,一面低頭打量罩在身體外的胭脂色團花狐貍毛大氅,這衣服顏色豔麗嬌俏,穿在尋常女子身上約到腳踝的長度,穿在柳離身上便顯得十分不夠用,勉強只能遮到膝蓋下。他柳離堂堂七尺男兒穿着如此不雅,也難怪那些路人對着指指點點。柳離心中不爽,一路上抿着唇縱着眉,幾欲發作,到底是沒能發作出來。就這麽一會的功夫,他們已經順着大路入了寶殿。

大雄寶殿金碧輝煌,高首處或坐或站着一百零八尊佛像金身,佛像前擺着長明燈臺,左右兩側擺的是一人高的燭臺。屋內幾百只蠟燭同時燃燒,倒是比外面暖和了一些。

柳離左右環視一周,叫那香煙蠟燭熏得只捂鼻子,擡頭望着那一盞盞長明燈問道:“為何那上面的燈沒燃着?”

“這裏的長明燈都是求來給人延壽的。若無人求,不可随便點燃。”裴九見怪不怪的跟柳離解釋,說話間又從香囊裏取出一塊碎銀子扔給門口的小沙彌,吩咐道:“去請普度大師,就說有信徒來給家人求壽。”

那小沙彌十分痛快,收了銀子,一路登登登跑着去請高僧了。柳離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裴九:“你是要給我求壽?”

裴九仰着頭十分邀功的望着柳離:“不然這麽冷的天,你以為我帶你來逛廟會嗎?”

“多謝你美意,可我身體好得很,并不需要增什麽壽。”神鬼一說,柳離向來不信。故而對于裴九的增壽一說,更是覺得有些荒謬。

“你命格單薄,身體天生不好,理當來這裏求求壽命。我可不想年紀輕輕的再當了寡婦……”裴九嘟嘟囔囔的說了一句,說的柳離這下徹底沒轍了。雖然發自內心不相信神神道道的這些東西,但是總歸求壽也對自己沒啥壞處,柳離便轉身往別處去溜達,沒再管裴九。

沒過多會那小沙彌便領着一個身穿袈裟的中年和尚走進來,裴九與那和尚對着頭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和尚轉身又出去叫了幾個和尚進門,一行人跪在蒲團上敲起了木魚唱起了經,裴九手持一盞燭臺,在和尚的指導下一盞一盞點亮了長明燈。

點燈的過程無聊又身份漫長,柳離越發無聊,轉身便往後殿走。小沙彌見狀連忙跟上,一邊走一邊跟柳離介紹:“後殿便是供奉長明燈的地方,施主要進去看看嗎?”

柳離高冷的沒給和尚回應,而是徑直的走了進去。後殿比前殿稍微小一些,裝飾也是十分闊氣。這裏供奉的佛像要少一些,滿屋都擺着長明燈,燈火搖曳,十分壯觀。

屋內有專人負責照護燈火,看見柳離進門,紛紛側身行禮。那小沙彌一直走在柳離側方,見他走路生風,忍不住小心着提醒:“施主千萬小心着,莫起大風滅了燈火。”

“滅燈火又如何?”柳離問。

“滅燈火等同于壞人壽命,損功德不說,還會賠上自己的壽命的。”

柳離點頭,腳下的步伐倒是放緩了不少:“既是如此,還是小心着好。畢竟……她求來的時候都那麽費力。”

“施主說的很是。”

小沙彌帶着柳離在殿內走了一圈,約莫估計前面進行的差不多了,這才又帶着柳離往回走。二人從後門入了大雄寶殿,此時的殿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只餘裴九和四指在蒲團上跪着,身前的供臺上擺滿瓜果,正中間燃着兩排長明燈。

看見柳離進門,裴九便緩緩站起,微微眯着眼睛露出一個笑容:“走吧,咱們回家。”

柳離望着那燃燒的正歡的燈火,問道:“這麽多的燈,你這是給我求了多少壽命?”

“長命百歲,自然是給你求了一百歲的壽命。”裴九誇張的伸開雙臂,比量出了一個極限的長度。

“為什麽沒給你自己求一份?”柳離四周打量一番,見那燈座上寫的都是自己名字,故而蹙眉發問道。

“很久以前,我家人就來這裏求過了。你方才應該去後殿了吧,那裏就有我的長明燈呢。”一只手輕輕勾住柳離的手臂,裴九笑說道:“方才已經跟小師父說過了,過幾日就将你的長明燈移到後殿去,咱們兩個的燈要擺在一起。”

關于王五娘這個人,柳離并不怎麽了解。她說的很久以前,想必應該也是他們二人尚未成婚的時候。王五娘的父親乃是白城縣令,雖不及柳府這樣榮華富貴,家境應該也算殷實。一城的縣令夫人坐馬車來京城為孩子祈福,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麽困難事。

“走吧,天色晚了,咱們回家。”習慣性的擡手摸了摸裴九的頭頂,柳離攜着她往家裏走。

馬車一路平穩的行駛,入了坊市漸漸熱鬧起來。裴九嘴饞,便打發四指去鋪子裏買零嘴。就這麽會的功夫,柳離似是想起什麽似的,擡頭問裴九:“對了,你家人給你求了多少歲的壽命?”

裴九擺着手指頭給柳離數道:“大師說我本也是活百歲的命數,無奈天生運途多舛,便是能活到壽終正寝,怕是也享不到什麽福氣。所以便拿了六年的壽命去補運,這麽一來我就只能求到九十四歲的壽命啦。”

看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掰着數的那麽認真,柳離便十分自然的用手指一根一根壓住了裴九的手指,他的指甲飽滿圓潤,她的指頭纖細白皙,幾根手指糾纏在一起,煞是養眼。柳離說道:“我大你三歲,你九十四歲的時候,我已經九十七歲了。為什麽不給我求九十七年的壽命呢?這樣一來,咱們不是能死同穴了嗎?”

對于他的問題,裴九顯然有些驚訝,微微張着嘴巴望着柳離:“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們女人不是都喜歡這樣的嗎?方才在寺廟裏還聽見有些求什麽生同衾死同穴什麽的。”柳離別過臉去,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一聲。

“那些都是一些女子不切實際的願望啦,現實中哪有那麽巧的事呢。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數,普度大師說你能活到一百歲,那就要好好的活到一百呀。”裴九豪邁的拍着柳離肩膀,兄弟似的勸慰道。

外面傳來四指與車夫的說笑聲,緊接着一大包零嘴順着車門送進了車裏。裴九一見那吃的就兩眼冒光,悶着頭吃的興致勃勃,俨然已經将柳離的話題抛之腦後。

而話題的制造者卻依然沉浸在莫名的傷懷之中,望着裴九越發鮮活嬌麗的面容,柳離似是十分不舍:“形影不離相伴幾十年的夫妻,若一人離世,想必另一個也會十分悲痛吧。與生離死別相比,多活那幾年還有什麽意義呢。”柳離生性驕矜傲氣,向來不會與人吐露心聲。此番話語看似感懷,實則也是表白。偏偏坐在對面的人忙着喂肚子,半天沒等來一聲回應。

柳離莫名有些喪氣,隐忍着情緒将目光放到車外,看漫天飛雪,看路人行色。

殊不知在他轉身之後,裴九早已經将手中零嘴放下了。輕輕擦拭着嘴角,裴九神情難掩苦澀,似是自言自語的輕聲呢喃:“若真有那一日,裴九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畢竟,她曾經也為他傷心了那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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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抽空更一章,下一章日期不定,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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