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其、其實,我,是……我是裴……”裴九話說一半,突然聽見卧房門口傳出咣當一聲響,她與柳離皆是吓了一跳,回頭望去,這才發現四喜不知何時已經進了裏屋。許是來給二人送洗漱的熱水的,冷不防聽見了裴九的說話聲,吓得将手中的盆子打翻在了地上了。
“娘、娘子……你會、你真的會說話了嗎?”四喜激動的眼含熱淚,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裴九。
“啊……是、是啊。”裴九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總覺得發聲那處有些發燙。她穿到王五娘身上之後,對她最無微不至照顧的就是四喜。知道這四喜對王五娘最為忠心,倘若叫她知道自己已非原本的主人,四喜指定會十分的傷心。裴九這一遲疑,那些已經囤在嗓子眼的話語便悉數咽了回去。
那廂柳離卻還在等着她的下文,見裴九支支吾吾的模樣,便挑眉問道:“你是裴什麽?”
裴九有些尴尬的搖了搖頭,勉強擠出個笑容道:“沒、沒、什麽。”
四喜走到裴九面前跪下,雙手緊緊抱着她的腰肢,眼淚滴滴答答落下,又哭又笑,好似瘋魔:“奴婢就知道,娘子早晚會有清醒過來的一天……娘子,您可是讓奴婢等的好苦!”
柳離心思敏銳,一下子就聽出了四喜話中的深意,忍不住問道:“聽你這麽說,你家娘子不是生來就是個傻子了?”
四喜擦着眼淚點頭應道:“郎君說的不錯,奴婢大娘子三歲,八歲入府的時候便被分配到娘子身邊伺候,那時候她還是個正常人。後來也不知為何發過一次高燒,病好了便癡癡呆呆,變成了入府時的那個樣子了。”
四喜如此一說,倒是替裴九解了點心疑。難怪她嗓子裏能引出一只蠱蟲,想來這癡傻不是天生,乃是後天有人故意為之的了。只是她對王五娘的家世并不了解,如今即便想追查,也是無從着手,只得暫且将這件事放下。
那廂柳離聽了四喜一番說辭,心中也約莫有了計較。大戶人家皆是如此,內院之中爾虞我詐如同家常便飯。轉眼再望向裴九,柳離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同情和憐憫:“如此說來,這麽多年倒是苦了你了。”他以為王五娘心中有苦衷,這麽多年不得不裝作癡傻,故而對于她故意欺瞞這件事,反倒是有所釋懷了。
殊不知裴九也着實委屈,王五娘是個癡傻不假,可如今住在她身體裏的确确實實是另一個人,不管從王五娘的身份還是裴九的立場來看,這場誤會實在有些冤枉。
本打算坦坦蕩蕩的跟柳三郎坦白自己身份,卻不想叫四喜這麽一攪合,事情向着越發詭異的方向發展而去。四喜一番說辭正巧解釋了王五娘前後性格的轉變,柳離對她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裴九只得默默嘆息一聲,将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悉數咽了回去。
與柳離坦白身份這件事便就此稀裏糊塗的結束了。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倒也算惬意,裴九整日躲在屋子裏咿咿呀呀的練習說話,柳離白日有事便出門辦事,無事也留在房間裏看書習字。或許也是習慣了紫竹居的溫暖,此後柳離再也沒提過搬回潇湘館的事。反倒是吩咐四喜在主屋裏辟出一方天地,布置成了他日常辦公的書房。
自從柳離落居紫竹居之後,院裏的下人也日漸直起了腰板。尤其是得知裴九病情好轉,已經逐漸能開口說話之後,下人們更是精神抖擻,平時做事都勤快了許多。四喜尤其高興,帶領着下人将整個院落裏裏外外打掃一番,而後鋪紅毯挂彩燈,小院裏吵吵鬧鬧的忙了大半日,兩個年幼的婢子跑到主屋裏,仗着膽子将裴九和柳離請到了屋外。
彼時裴九睡眼惺忪,站到屋外才發覺天空中飄起了細雪,捂着鼻子打了兩個噴嚏之後,扭頭就要回屋。四指不依不饒的跑過去将她拽住,笑嘻嘻的說道:“明兒就是除夕了,奴婢們好不容易才将小院布置出來,娘子不看一眼那多可惜!”
裴九當慣了磕米蟲,對過年這件事并不怎麽上心。捂着鼻子同四指擺手,甕聲甕氣的道:“算了算了,明兒除夕還得守歲,趁着今日無事,趕緊睡覺要緊。”
她說的睡覺,單純只是将自己裹在被子裏的那種睡覺。豈不知衆下人聽了之後卻是個個捂着嘴竊竊的笑開了。
柳離站在裴九身側,聽見下人的笑聲不由得耳朵又是一紅。板着臉掃視了一圈下人,硬生生将那暧昧的笑聲逼退回去。擡起衣袖掃掉了裴九肩膀處的落雪,故作尋常的道:“難得衆人一份心意,四下瞧一瞧也無妨。”
柳離這個人,向來是性格高冷又難以相處。今日能說出這樣一句話,實屬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下人們愣怔一瞬,忍不住一聲歡呼。裴九便在這一聲歡呼聲中,強行被柳離拉着走了。
裴九一心惦記着屋裏的暖爐和錦被,興趣索然的一邊跟着柳離走,一面低着頭打呵欠。院中的樹上挂滿了各色彩燈和彩條,她也沒什麽心情觀賞。直至走到紫竹居門口,柳離指着小院門上那兩盞鯉魚宮燈說道:“你看,這燈像不像藏嬌館門口挂着的那兩盞?”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硬生生吓得裴九将打了一半的呵欠咽了回去。只感覺一股涼風順着脖子流進了脊梁骨,整個人瞬間都清醒了。裴九連忙擡頭望向那兩盞燈籠,下意識脫口而出:“不對啊,藏嬌館門口挂的是元寶燈!”
話音一落,裴九心中又是一凜。仿佛做錯了事的貓兒,心虛的擡頭望着柳離。果不其然,那柳三郎君又不悅的沉下了臉色,置氣的一甩衣袖,冷哼:“你倒是看的清楚!”
言罷轉頭就要往回走,裴九連忙過去将他胳膊抱住,口中不停的認錯撒嬌:“別生氣,我、我錯了還不行麽……”怪就怪她以前跟着表哥去了藏嬌館太多次,莫說是門口挂着的燈籠,就連館內的擺設都是一清二楚。眼下叫柳離這麽随便一唬就說了實話,裴九不由得在心裏唾棄了自己一番。
“我見那藏嬌館的小禾與你甚是相熟,眼下年節将至,你怎地還不去看看人家?免得那小相公相思疾苦,哪日再膽大包天的找上門來,連累本君成了旁人口中的笑話!”方才藏嬌館只是起了個頭,這小禾相公才是柳離心中的刺。想起以前二人種種,柳離心中越發不快。沉着臉掙脫裴九,跨着大步就往院裏走。
眼見他動了真氣,裴九也有些着急。一路小跑着追上柳離,橫臂将他攔住,口中哄道:“我與那小禾并無幹系,你這般氣做什麽?三郎你當知,我既然嫁與你,那麽便是你的娘子。我整日想你都想不過來呢,哪裏有空去想別的什麽人!”
裴九理直氣壯的一番表白,猶如幹鍋炒辣椒似的,濃烈火辣的語氣嗆得柳離嗓子眼一窒。驚訝于裴九膽大妄為的同時,這心裏就仿佛灌了蜜似的,甜絲絲的難掩喜悅。
雖心中有些羞赧,但畢竟還是性格傲氣的柳三郎,柳離輕拂衣袖,板着臉哼道:“你倒是會哄人!”
裴九神色鄭重,并起五指指天發誓道:“并非哄你,我着實就是心悅于你。能成為柳離的妻子,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只可惜,她并不能用自己原本的面貌與他相處……也再也不敢奢求他當成承諾的那場傾國傾城的婚禮。
裴九心有抱憾,語氣不由得有些失落。見她嘟着嘴的可愛模樣,柳離心中一軟,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她的頭頂,語帶嘆息的道:“或許,這都是緣分吧。”
“這當然就是緣分,不然我怎麽能嫁給你呢。”裴九握着柳離的手,笑眯眯的道:“走,帶你去個地方。”
嫩嫩軟軟的小手握着柳離兩根手指,一面被迫跟着裴九往外走,柳離卻望着兩只交握的手掌出神。偏偏就是這麽奇妙,他這身又嬌貴又難伺候的肌膚,不管被這個女人觸碰多少下,卻始終連一點該有的反應都沒有。就仿佛他這渾身上下的病,都只是為了她一個人而存在。她來了,就什麽毛病都沒了。就連以前動辄就愛犯兩回的傷寒,也在不知不覺中沒了蹤跡。
柳離至今還清楚的記得,當年通知他與王五娘婚事的時候,柳老夫人曾經說過的一番話:我請高僧為你們合過姻緣,你與五娘都是命格單薄的飄零命,就好比兩只随波浮沉的落葉,相互依附在一起,互相扶持着過完一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當初他以為祖母只是為了讓自己答應婚事而随口胡謅之言,沒想到竟真的是一語成谶。王五娘身世坎坷飄零,性格跳脫不拘一格。這女子除了臉還算能看,餘下皆是缺點。柳離自诩才學出衆,出身又不比旁人低,若讓他選擇,定然會連看都不看這樣的女子一眼。卻偏偏造化弄人,就這麽一個他連瞧都瞧不上眼的女子,三番五次、不屈不撓的往他心裏闖,讓他想不注意都不行。
或許,這一次祖母說的就是對的。他就應該好好的與她相守,平平淡淡的過日子,未嘗不是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