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滿打滿算,王五娘嫁到柳家才大半年光景,之前的六個多月都是傻子,清醒之後就變成了裴九——放眼偌大的柳府,除了一個四喜之外,再也沒有人對王五娘知根知底,故而不論裴九怎麽耍怎麽出格,都無人會覺得奇怪。可是她娘家那邊不一樣,從四喜和那位四叔的言談中推論,王五娘的母親應該十分疼愛這個女兒,不管她是不是傻子,又或者是從什麽時候傻起來的,行為之中總有蹤跡可循,保不準什麽時候就漏了餡。
綜上種種,裴九并不想作死去見王五娘的母親,哪怕那個可憐的女人就要死了。可是她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到底沒能找出一個能令人信服的借口,只得環着手臂站在一邊,事不關己的任由旁人兵荒馬亂。
柳離一聲令下,整個紫竹居的下人都開始忙碌的團團轉。有人跑到外院聯系管家備馬,四喜則帶着四指給裴九收拾路上用的随行物品。柳離想了想,吩咐四喜親自去給六安居那頭送了個信——雖然事發倉促,但該走的流程還是得走。
半個時辰之後,四喜一路小跑從六安居回來,回禀道:“老夫人說叫娘子路上小心着些,另外還有一些要帶走的禮品,珊瑚清點完了直接裝車。”
柳離點頭應道:“一會我寫個禮單,你帶去給柳三,讓他按照禮單置辦。餘外還有什麽需要帶的,一并讓柳三辦了。”
裴九見柳離如此鄭重,心頭一跳,下意識問道:“你不會也跟着去吧?”
柳離挑眉望着她:“這是說的什麽話?年節時下的,女婿回去看看丈母娘不應該嗎?”柳離以為他陪着回去那女人應該高興才對,豈知對方只是不鹹不淡的哦了一聲,面無表情的扭頭走了。
這是什麽态度?
趁着院裏人兵荒馬亂的空檔,柳離自己回了潇湘館。他的許多用品都還在那裏,打算叫個人幫忙收拾收拾,一并裝到裴九的車上。柳離走到半路,遠遠的看見有個人奔着自己跑過來。那人身形微胖,姿勢十分笨拙,待跑近了才認出他是柳府的大管家柳盛。
“盛叔,什麽事?”這位管家來柳府的年頭最長,算得上德高望重,日常除了六安居那位老祖宗,一般人驚動不了他。今日這麽慌張的奔着自己來,柳離本能的覺察不對勁,停住腳步開口問道。
“大、大理寺來人了……”盛叔踉跄兩步停住腳步,張嘴噴出一口白霧,有些磕巴的說:“來的只是個報信的,說是年前接到一位姓王的大人報案,指控柳家三郎惡語中傷并動手毆打了他,要大理寺立案問責呢。”
柳離皺了皺眉,搜腸刮肚的回憶他什麽時候揍過一個姓王的大人,就聽盛叔接着說:“我剛問過了,那位王大人就是吏部侍郎!”
柳離腦海裏立時閃過一個渾身挂滿了菜湯的腦滿腸肥的身影,當即點頭認道:“不錯,我确實打過他。”
盛叔一噎:“……那估計你得跟着走一趟了。”
柳離痛快的一點頭,應道:“成,先讓大理寺的人等一會,我收拾收拾就去。”眼下這種情況,是不能再陪着裴九去白城了。柳離不慌不忙的溜達到前院,将柳三叫過來叮囑一通,讓他帶着幾個靠譜的家丁護送裴九一行回娘家。随後又回到潇湘館換了身舒适厚重的衣服,天色将黑未黑之際,這才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關于這件事,柳離只字不打算告訴裴九。一方面是怕她路上擔心,一方面也确實是因為這事并不怎麽嚴重。他雖然在朝廷中沒有一官半職,但是憑借着柳家的地位和他與麗陽公主的關系,別說今日打的是個侍郎,就是打的是吏部尚書,多半也只能不了了之。至多是讓他去走個過場,當着那侍郎的面挨頓訓斥也就罷了。
柳離在心中默默的盤算着這件事能了結的大概時間,打算回府之後立刻騎快馬追過去。畢竟這算是他們成親之後第一次回門,他不想錯過這種能陪在她身邊的機會。
卻說裴九這邊人仰馬翻了半宿,一衆婢子忙的腳不沾地,總算将出行的一切都置辦妥當了。裴九晚飯沒吃,迷迷糊糊的趴在大床上睡了過去。再被叫醒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天色将亮未亮,四喜臉色蒼白跟只鬼似的在裴九眼前亂飄亂晃:“娘子,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得盡快趕路才行。晚了……晚了就見不到夫人了……”
望着那小丫頭眼睛裏流出的真情實感的眼淚,裴九感同身受的心裏一酸,咬咬牙,到底還是妥協了。她起床梳洗更衣,飯都沒吃,站在門口望着空曠的屋子嘆氣:“柳離呢,怎麽一夜沒回來嗎?”
“好像是府裏有什麽事,郎君昨晚上就出門了。昨晚上柳三過來傳話,奴婢見娘子已經睡了,就沒打擾——郎君說先讓娘子走,他回頭騎馬再追咱們去。”
初七之前都是朝廷休沐日,裴九萬萬也沒想到有人喪心病狂,大初一就開始給別人找麻煩。倒也沒多想,戀戀不舍的被四喜推出了溫柔窩,一步踏上了冰冷的馬車。
初二的京都大道上冷冷清清,一陣北風打着旋的吹過,地上雪花跟着飛起一層,遠遠的落到誰家屋檐上。馬車所經之處,人家門口都挂着一排排大紅的燈籠,看起來十分喜慶。也不知道車夫怎麽開的路,繞來繞去竟然走到了裴家的門口。雕梁畫棟的門廊下,兩只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一左一右守着大門——今年的裴府看起來格外蕭條,大門上既沒有貼桃符,也沒有挂燈籠。就仿佛這家主人已經不在了似的,格外冷清荒蕪。
裴家心裏一恸,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流。她這兩個月過得大起大落,乍然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難免有些不安。如今一眼看見自家那熟悉的大門,緊繃的心弦一下子就斷了。這時候不得不承認,她是想家了。不光想念六姨和幾個上蹿下跳猴兒似的表哥,還想念那個粗脖子大肚子動辄就吹胡子瞪眼睛的阿耶!
看見裴九哭,四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了閘。一直哭着出了京城,裴九的眼淚才堪堪止住。
主仆三個人,在十幾個家丁的護送下,馱着三輛馬車的物品浩浩蕩蕩走了五日,總算是看到了白城的大門。
裴九遠遠的掀開簾子,看見城門口站着五六個人。為首的是個年紀約四十多歲的婦人,體态豐腴,頭上簪着兩根銀簪子。
四喜看見那人就變了臉,向來溫和的性情,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道:“夫人都病成這模樣,她竟然還敢穿這麽鮮豔的衣服,真是好大的膽子。”
四指不明形勢,忍不住問道:“這是哪位?”
“蕭姨娘。以前同你說過的。”在柳家的時候,四喜向來乖巧溫柔,鮮少有發脾氣的時候。如今一到了白城,這渾身的脾氣仿佛都現了形,宛若一直炸了毛的母雞,扶着裴九下了馬車,端着貼身侍婢的架子走到蕭姨娘等人的面前:“夫人正病着,姨娘不守在床前侍候,怎地跑到這城門口來了?”
“聽送信的說咱們娘子今兒到,這不,妾身和鳶兒一早就在這城門口守着等呢。”蕭姨娘聲音嬌滴滴的,言罷探頭往裴九身後掃了一圈,試探着問:“怎麽,咱們姑爺沒跟着回來嗎?”
四喜用一種打量賤民的目光打量着蕭姨娘,沒好氣的道:“我們郎君身份高貴,你什麽身份,也配叫他姑爺?”
“哦,那就是沒來了。”蕭姨娘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四喜的惡言惡語,得知柳離沒來,似乎十分失落。轉身将自己女兒推到裴九面前,笑容晏晏的對裴九道:“這是你妹妹,五娘還記得嗎?”
那女孩兒與裴九差不多的年紀,容貌差着一些,卻也能稱得上秀美。她身上穿着一件蜀錦的襖裙,耳朵上墜着紫珍珠的丁香,看起來與大戶人家的娘子沒什麽分別。
王五娘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縣令,便是再喪心病狂的搜刮民脂民膏,恐怕也撈不到這麽好的首飾與衣料。裴九光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這些好東西定然都是柳家送給王五娘的母親的,如今這夫人病危卧床,恐怕都便宜給這對母女了。也難怪四喜對她們那麽大的惡意,王五娘的母親還沒死這對母子就這般明目張膽,确實做的有些出格了。
裴九并不清楚王五娘清醒的事她們知道多少,眼下見那姨娘對自己說話,也不打算多說,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而那位被強行推到她面前的小娘子也咬着嘴唇不肯吭聲,目光有意無意的打量着裴九,閃爍着輕蔑和冷然。
“時候不早了,咱們都快點回家去。你阿耶還在家裏等着,五娘離家這麽久,他也想念的緊。”蕭姨娘輕飄飄的落下一句話,轉頭帶着王六娘上了轎子,前頭帶路去了。這對母女居心不良,來的突然走的也急切,全然不像是來迎接王五娘的。
裴九望着那頂小轎一晃一晃走過的背影,心裏莫名湧起一股火氣——那女人自始至終只字未提卧在病床上的那位可憐夫人,她如此怠慢,是真的沒将她這個女兒放在眼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