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使的見聞(二)
這令人絕望的差距
六層樓的高度對星際時代的人來說與平房無異。
但是放在大昭卻顯震撼。
王逢年站在窗戶前,從上往下看時,希望小區大部分的景色都能收入眼底。只是再擡眼望去時,那些高達十幾層的高樓又給他帶來了眩暈感。
昔年進士及第時,也曾有幸随架天子側,登上皇宮三出闕樓俯看皇城。只是,昔年皇城的巍巍壯麗有多深刻,此刻便覺有多渺小。
磚木結構的皇宮在這一片鋼鐵森林面前顯得脆弱極了。
他不知後面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他通過柳芊芊的話,隐隐猜出,原本的大昭或許徹底亡了……
而後大昭子民全盤德蘭化,後世子孫如此重視所謂的科學,也許就與這有關……
想到這裏,便覺心頭一陣煩躁。
多年的聖人教導讓他難以接受這可能的現實。
他輕輕拉上那薄紗一般的窗簾,可依覺外面的陽光刺眼。想了想,便又将遮光簾拉下。
室內頓時陷入昏暗。有眼色又機靈的仆從立刻将室內的燈開啓,讓略顯溫暖的橘色燈光将這令人感到壓抑的昏暗驅散。
奴仆按照高知樹教導的,将旅舍提供的茶葉放進玻璃茶盞裏,接了些熱水,手腕轉動,将茶洗過後,又接了滾燙的水,待茶葉在玻璃杯中緩緩舒展開後,
這才端到主人家跟前,緩聲道:“老爺,先喝點茶吧。”
王逢年點點頭,坐上了那個名為“沙發”的東西。
很柔軟,很舒适,比起家裏只墊了個軟墊的靠背椅,沙發這東西似乎更适合用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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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充了羽絨與特性棉的沙發柔軟卻不會塌陷下去。躺在上面,與人體貼合,所有的疲勞仿似都會在瞬間被趕走。
奔波多日的王逢年漸漸就忘了聖人的教導,像個軟骨魚般,緩緩躺了下去。
溫度适宜,沙發柔軟,茶葉也是上好的白茶……
聰明的小奴旋轉了下櫃臺邊的按鈕,流水叮咚般的曲聲傳來。
“這便是廣播?”
本已昏昏欲睡,可聽到這首充滿大昭風情的古琴曲後,王逢年又坐了起來。
他支着耳朵細細聆聽。
這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琴曲。但是,這首曲意境高遠,仿若雨點打落心間,給人帶來一絲平和的同時,又會生出幾分不再理會世事,只管“采菊東南下”的向往。
四百年前的一首《半山聽雨》讓王逢年跨過時空,與譜曲彈琴之人心靈契合了。
他聽得如癡如醉,最後竟慢慢紅了眼。
“不如歸去……”
他反複喃喃着這四字,再看這房屋裏的擺設,心間晦暗似要将他吞噬般。
廣播也好、能自動出熱水的機器也好……
這些根本是德蘭人都做不到的事。
天下之事,分分合合……
或許,這一次世道真是要大變了吧?
睡意了無。他站起身,像是最後的捍衛者般,強打着精神,在整個套房裏檢查了起來。
他要知道,這差距是有多大?然後才好讓心間積存的僥幸毀滅,最後負責地回去告訴帝王:所有的抵抗只會是徒勞,唯有合作或還能喘息些時日。
陽光被雲遮蔽,天地恍然黯淡。
片刻,又有金光透過雲朵罅隙而出。成片成片的月季舒展開來,迎着金色霞光的洗禮,越顯風姿多彩。
尋得累了的王逢年躺在地毯上睡去,再醒來時,已是下午兩點。
他神色麻木的洗漱幹淨,走出了房門,長廊那頭,柳芊芊已在等候。
進了電梯,出了旅舍,坐上了小區內的敞篷電動小車。
無牛馬拖曳卻可行動自如。
這個小區裏的每一個東西都仿若神跡。
到了工廠,各種機器看得他眼花。他看着那些布在幾個人的操作下便以流水般的速度流出後,只覺心都麻木了。
再看到那些女工眼裏的滿足,便覺“奉公為民”四字在這裏得到了極大的體現。
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所有人都在快樂地幹活,積極地活着。
待到了未來人的田地裏,所有的僥幸統統破滅。
三米多高,手臂粗的稻子宛若神跡一般。
上面沉甸甸的麥穗在無情地煽打着他的臉:一個連百姓都喂不飽的朝廷不配存活于世!
“我們這是高級雜交水稻。”
芊芊道:“平均畝産在三千八百斤這樣。生長期兩個月。這兒氣候溫暖,稻可三種,今年還能收獲一波。不過,明年這些土地就得休耕,我們會種上一些豆子、苜蓿以及……”
芊芊帶着王逢年走到另一塊農地,“像這種巨菌草。”
“這是什麽?”
王逢年一臉疑惑,“青甘蔗?”
“不是。”
芊芊道:“這是四百年前一個姓林的科學家培育出來的碳4植物。用來培養蘑菇、靈芝非常不錯。而且青貯後能作為牲口飼料,能做乙醇,能做紙與纖維板,可用作生物質發電,還能榨糖……”
芊芊抿嘴笑着,“最關鍵的,還能改善水土質量,可謂渾身是寶。而這個經過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培育研究,畝産能達到45噸,也就是你們的九萬斤。”
王逢年腳軟了。
身邊的仆人連忙扶住他,他一雙眼變得空洞,“畝産近四千斤的糧種以及近十萬噸的草料……你們還是人嗎?這是人能做到的嗎?”
“知道為什麽我大昭幾千年的文明最後卻落敗于德蘭人手嗎?”
芊芊道:“其實就是太固步自封了。我們大昭也曾有過各種學問的,只是以儒為尊後,許多東西便落寞,不再被視為正統,如此也就沒人去研究了。德蘭人并不厲害,他們所仰仗的無非就是科學二字。
德蘭人會走,正是看到了科技的代差。他們懂科學,所以更知這其中的差距。不用打,他們便注定會輸。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搏鬥,只會呈現一面倒的屠殺,就像當初他們對大昭人做的一樣。所以,他們走了。”
王逢年忽然明白過來。
德蘭人信裏對未來人的介紹其中隐含的用意是什麽了。
他們想挑唆!
他們把未來子孫說成是外星人,是想斷了大昭與未來人的血脈聯系!
用心險惡啊!
意識到這點後,頹敗了半天的王逢年似又枯木逢春般,問道:“如果我們想學,你們會教我嗎?”
芊芊笑了起來,“聖人說‘有教無類’。王天使,我們雖然從未來來,但是我們依然與你們是一脈傳承、血脈相連的親親骨肉啊!”
這話讓王逢年很動容,他撣了撣衣袍,躬身作揖,“我代大昭百姓謝謝你們。我會盡量說服天子,全面向你們學習的。只是關于天子……”
“我們不會幹涉你們內部事務。大昭是百姓的大昭,我們只會尊重百姓的選擇,這立場上午我們就說過了。”
“話是如此……”
王逢年蠕着唇,滿臉苦澀地道:“可,可那畢竟是天子……民智未開,國無君若無天日……”
“您放心,他會有個好歸宿的。如果實在混亂,我們會看情況進行協助的。”
聽到這承諾,王逢年吃了一顆定心丸。
見他神色松散了下來,芊芊也是嘆了口氣。
王逢年雖是封建士大夫,但這一句“民智未開,國無君若無天日”倒還有幾分遠見。
如果沒有他們過來,或許過度一下德蘭人的制度倒也不錯的。只是眼下他們過來了,也不用怕有人趁着混亂撈好處,所以過渡期也沒必要了。
當然,話還是要說好聽點的。畢竟撕破臉,真打起來,苦的也只會是大昭百姓。
人命是珍貴的,不應該被任何理由剝奪,哪怕是為了體面。
王逢年得到了承諾,心情也不似之前晦暗。抵抗心一消除,再看事物時,便會帶着一種欣賞的心情去看。
參觀完農田,又坐上小軌車去了鐵路邊。
看着各種機器迸發出來的力量,他不由感嘆,“這機器太厲害了,這樣看,明年這時應該能通車了。”
“嗯。”
芊芊道:“我們已發現了石油,又對之前的建造方案做出了優化,後期電力火車也能上馬,可以擺脫對石油的依賴。如果一切順利,明年二月就能試運行了。”
王逢年大驚失色,“這麽快?!”
“落霞山脈對于德蘭人來說很難,對于我們來說卻沒什麽難度。先輩們累積了豐富的經驗,我們可以在任何地形上修建鐵路。不過是挖隧道罷了,四百年前我們的前輩就能以每天10公裏的速度進行,我們現在這速度已是慢了。”
芊芊攤攤手,“你們這兒條件太落後,配套的設施都得我們自己重建,不然今年就能通車了。”
王逢年腦子嗡嗡的。
這樣的天塹都能視為無物,将來的科技到底是有多發達啊?
想了想,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幫朝廷争取一點福利。
拱拱手,“柳姑娘,冒昧問一下,你們這又是收留難民又是造鐵路的……是想幫助我們這些老古董不再受欺負嗎?如果這樣的話,那,那,那些高産神種能不能給我們一些?還有能不能幫我們去修複下京都?
德蘭人将京都毀的不像話了,天子若想歸都,總也得收拾一番……你放心,我們不會讓你們白幹的……大昭許多橋啊路的也很破爛,你們能不能也幫我們修下?”
帶人參觀了半天,總算要上rou戲了。
他們的計劃就是這樣的。
能不搞武力就不搞,畢竟真打起來,倒黴的還是這些同文同種的人。
他們通過展示自己先進的技術,先進的制度,先進的生活方式吸引這些大昭人過來。
只要他們接受星辰衆的技術、教育,那麽很快他們會變得跟星辰衆一樣。屆時,享受到了平等、先進滋味的大昭人自然就容不下天子了。
到時他們可以跳出來當個娘舅,讓天子體面下場,這樣保守勢力也無話可說。而新勢力為了收買人心,也一樣無話可說。
這樣,大昭就能和平過度,整個國家經濟、環境的傷害也能降到最低。
“天色不早了。高長官已經讓人做了接風宴,咱們回去吃了飯再商讨這些話題。”
“好!”
回到希望小區,天已全暗了。
小區內冷白色的燈光亮起,即便不是白日,可卻也不影響人視物。
坐在車裏的王逢年看着車窗外,發現一些孩童,甚至大人都正捧着書本在路燈下讀書,不由感嘆道:“人人向學,刻苦至此,真是盛世之兆啊。”
芊芊也看向窗外,感嘆道:“我們所有房子裏都配備了電燈,不過電費要自己交,所以許多人都舍不得回家開電燈,都在路燈下讀書。”
“勤儉節約乃是我大昭傳統。”
王逢年道:“我總覺你們太過奢侈了。造房子都用金屬,這太浪費了。”
“說來您可能不信……”
芊芊面色發窘,“在未來,木材比金屬貴,而且不止貴一點點。”
昏暗的車內,王逢年已呆成了一個木雞。
啥?
他聽到了啥?
木材比鐵疙瘩貴?
我滴個娘啊!
我莫不是沒睡醒?
眩暈感又湧上來,他覺得自己得去開兩副安神扶心的藥吃吃,不然早晚得抽風了。
到了星辰旅舍,高知樹已在門口等着了。
除了他之外,郭衛星、陳帥磊、蒙辛、盧蘭等人也在。
下了車,幾人就迎上前。這般熱情,倒是讓王逢年很受用。
進了旅舍,直接上樓去了包間。王逢年為迎合星辰衆吃飯無人吃飯的習俗,便想打發他的仆人去食堂吃飯。
哪裏曉得,未來“兒孫”十分細心體貼,說是給仆人開了小單間,準備了飯菜,還叫了兩人陪同。
王逢年聽了這話,只覺心裏舒爽。
比德蘭人厲害,可态度卻是比德蘭人好多了。
果然是我大昭後裔,這禮節就是跟蠻夷不一樣啊!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一冒出來,王逢年忽然精神為之一振,好似找到了什麽希望一般,頹喪徹底消退。
他昂着頭,與衆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包間,眉宇間竟有幾分得意顯現。
衆人也察覺到了他心境的變化,心裏也是有些納悶:這老頭是怎麽了?
包間的裝潢自是不用說,王逢年入座後,盯着那玻璃轉盤看了好一會兒,腰杆挺得更直了。
那啥……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兒孫的功績不就是他們老輩人的驕傲嗎?
自己哆嗦個啥?焦慮個啥?
回去就跟天子說,這些可都是好孩子,可怠慢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