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面相遇,往日裏玩世不恭的楚少居然顯得有點僵,也有點窘,眼眸中閃動着一種複雜的神色,這神色裏包含着千言萬語。
“有勞少爺費心。受老爺之命,我正要去獄中再跟尹大人确認些事。”
想裝作若無其事,未曾開談,卻已經不知不覺與景恒對視多次:“替我轉交些東西給尹大人,”随即倏地轉身對無憂說:“去,拿些藥補之類來,之後你來我房裏一趟。”語罷,頭也不回的朝廂房走去。
在妝臺上取了個白銅香匣,印了一匣香末,取個火點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滿屋多香:“前幾日我在垂花門那裏看到你和景恒在說話,什麽有意思的事情?說給我也聽聽。”楚幼安用五指擎着金鑲白玉的茶盞沿兒,細膩溫潤的玉杯上點染着富貴的金色,面上帶笑的雙眼始終銜着無憂。
“楚少爺是懷疑景公子嗎?”
“不,是懷疑你。”楚幼安往大紅厚椅墊裏徐徐下陷。
口中不言,可暗中就留了下心兒,人心就是這樣,一旦起了疑心,猶如無暇碧玉的一小道兒裂痕,雖然小到不無大礙,可終究還是一道瑕疵。楚幼安将雙手交疊在腿面上,帶着一貫的從容淡定:“你不是人,是妖,因為你的身體……很冰。”
書中說過,狐者,以鬼魅之謀,行鬼狐之計。眼前這個有着如女人一般的媚骨,不是惡鬼便是歹狐。
“楚少爺也不像大家所說的那麽……不食煙火,楚少爺既然知道,為何不露聲色?難道楚少爺不怕嗎?”
“怕?我與你無緣無仇,怕你作何?況且……我還有什麽可在乎呢?”
“不,楚少爺不會什麽也不在乎的,”無憂輕盈地掀袍下跪,鎮定得令人捉摸不透:“無憂需要一顆心,楚少爺覺得……無憂剜出景公子的心……如何?”
“你要是敢打景恒的注意,本少爺就一刀刀劃爛你這張臉。”楚幼安伸出手緊緊捏住無憂的下颌,擡起來。
“無憂不敢造次,”無憂詭谲一笑,不緊不慢地徐徐說道:“楚少爺放心,若不是景公子心甘情願獻出他的心,無憂是拿不走的。如果無憂想要少爺的心呢?楚少爺願意給無憂嗎?”
“你要人的心做什麽?”
“楚少爺覺得無憂美嗎?”無憂話語一轉,不急着回答。
“妖生而媚,自然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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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楚少爺的做派呢,”無憂聞言,淺淺一笑,不置可否,笑過之後面上浮現出悵惘的落寞之色,眉眼含悲,幽幽然仿佛一聲道不盡的嘆息:“那他為什麽不肯多看我一眼……”
“誰?”
“無憂有未了的心願,無憂想去見一個人。”口裏一提到那個人,他的神情也随之明朗了起來,眼中泛着喜悅。
情緣不斷,冤債未清,割舍不開,乃是循環道理。妖,原來也會無故思凡,以致被癡情執縛,可妖不知道,這最後的一點懷念,不過是他一個人纏綿不絕的癡戀而已。楚幼安垂下眼眸淡聲道:“反正我早已一無所有,要是心對你還有用,那你就拿去吧。”無憂蹲下身子伏在楚幼安的心口屏息凝神地感受着,塗着斑駁紅蔻丹的長指甲劃過他的衣襟,半晌才起身笑着搖搖頭:“不行……楚少爺的心裏還有羁絆,無憂取不走它。”
一句話徒然攪亂心思,連入睡的思緒都跟着牽動了。奄奄黃昏,夕照還是低黃,楚幼安就枕着胳臂伏在矮榻上睡着了。他做了個夢,夢中有兩個人,是再熟悉不過的兩個人,一個是無憂,另一個是景恒,二人就站在游廊裏。楚幼安順着柱子間的縫隙看到他們,無憂披散着長發,伸出無骨的白手臂勾住景恒的脖子,腦袋緊貼着景恒的胸口,嘴裏一遍一遍喃喃着:“為什麽你不肯看我一眼……”
景恒怎麽會是你要找的人?
話到口邊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而景恒如同生魂出竅一般,兩人面對面站立着,他的雙眼向外凸起,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就是做了這個駭人的夢,一覺驚醒,楚幼安雙眼半開半掩向窗外一望,已經日色西斜了,擡手向額邊一揩,鬓發上是一層亮晶晶的密汗,便再也端坐不住,披衣靸鞋地往景恒的房間沖去。
“景恒!你給我開門!”
屋內傳來景恒的聲音,虛弱地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病人:“少爺,這污穢之地怕會髒了您的身子,請您回去吧。”接着幼安聽到碰的一聲沉悶的倚門聲,景恒繼續氣喘籲籲地說:“少爺快請回吧……”幼安不甘心,繼續拍打着門,忽然聽到人身倒地的悶響,他情急之下打算破門而入,弱不禁風的嬌貴身子骨撞了一下門,門巋然不動,直到第三下才沖入屋內。
從窗外吹進陣陣陰風,無憂靜靜地立在原地,纖長的剪影輪廓投射在背後的一折大屏風上,屏風上的海濤圖案洶湧澎湃,牽引着影子也随波逐流。見景恒雙目緊閉倒在他腳邊,楚少驚出一身的冷汗。無憂的身上覆了輕紗,寬博的長袍飄開來,露出鮮紅的裏子,映襯着皮膚愈發慘白。
“你對他做了什麽!”
“無憂只是想讓楚少爺明了自己的心意。”
見楚幼安破門而入,他倏地飛身躲閃到窗前端詳着他,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恐懼,雖然微笑着,那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悲哀,赤紅的嘴唇間散發着凄凄的冷氣,詭秘陰慘:“再見了,楚少爺,請替我謝謝景公子。”妖媚的狐妖從遠處看俨然不似塵世的凡人,好像如隔雲端一般,可此時近看竟覺得面目有幾分猙獰。桃花瓣攜卷着塵土翻湧着卷進屋內,那迷亂人眼的桃花在無憂身後鋪天蓋地的飛揚着,好似同他一起即将要義無反顧地投入一場無果的愛戀之中,分外凄美薄涼。
楚幼安顧不上逃走的狐妖,立即驚惶無措地沖到景恒身邊,将他攙扶起來,橫倒在地上的人早已沒有一星半點兒氣力。
來不及喊人,楚幼安直接将景恒推上馬,一路揚鞭疾馳至醫館外,将門砸得碰碰直響。
“救他啊!多少錢本少爺都出得起!給我把他就回來啊!”火急火燎,楚少此時已全然沒有往日的從容豁達。
“老夫實在無能為力。”大夫無奈搖頭。
若是連濟春堂都無力回天,救不回的人,離見閻王也就不遠了。
白胡子的老大夫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博聞廣見,拉着楚少到一旁,在他的耳際悄聲說:“楚少爺不妨找個通異術的人試試……城西那個報更的莊翟,就說老夫勞煩楚公子去找他。”
報更的莊翟?一個欽天監從九品不入流的五官司晨,晚上報更,白天算卦,可偏偏算得沒一次是準的,找他有何用?都年近四旬了還是孤零零的一個糙老爺們兒,還偏偏說什麽自己能馭百鬼,獵兇孤,能降妖治病,四處招搖撞騙的沒個正經樣子。
可死馬當做活馬醫,如今也只有孤注一擲了。
楚幼安又勒馬狂奔,感覺到身後的景恒氣息奄奄,環着他的腰部的手也漸漸松弛了。
“景恒你這個混蛋!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因為,他是少爺看中的人。”
“ 為什麽要一個人承受?”
“這是……我保護你的方式,”景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紫藤……”
“什麽?紫藤怎麽了?”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楚幼安聽不清楚。
“因為少爺喜歡,所以我才常常看它……”身後的人沒有再開口,而是停頓了許久許久,楚幼安側過臉喊他:“喂,景恒,的等你好了回家再說,聽到了沒有?景恒!”耳邊終于再次傳來他氣息若游的聲音:“對不起啊少爺,我其實一直喜歡你……本來是想咬着這個秘密化為一坯黃土,沒想到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忍不住想告訴少爺你……我真是……真是差勁啊……”
“可惡!可惡!景恒你就是個混蛋!我最在乎的人、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
“我不在少爺身邊,少爺一定要學着照顧好自己…”
“景恒你說什麽混賬話!你給本少爺撐住了!你要是閉上眼睛的話,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伶俐倜傥的楚少,铮铮的誓言從來都是順口而出,不帶一星半點兒的含糊。可當真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他會将這些愛慕爛到肚子裏,也絕不開口表白。他所做的,只不過是将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撻地輕輕推揉一下——大丈夫為何非要獨當一面?難道獨當一面就非得是無情無義?誰道多情偏做無情游,景恒傾了他的心,卻始終不明他的意,真是,喜歡上